女人雙手合十放在胸前,皺著眉頭,擡頭看向黑板。
「好,讀出來吧。」戴著厚厚鏡片的銀邊眼鏡的男人微笑著說。
女人的嘴唇微微抽動。她用舌尖潤濕下唇,雙手在胸前靜靜地不安。她張了張嘴,又閉上。屏住呼吸,然後深深地呼出。男人走向黑板,再次耐心地讓她讀出來。
女人的眼瞼顫抖起來,像昆蟲的翅膀快速摩擦在一起。她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仿佛希望睜眼時會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別處。
男人調整了一下眼鏡,他的手指沾滿了白色的粉筆灰。
「來吧,大聲讀。」
我買好了車票,正等著去洛杉磯的巴士。忽然,一個穿著長褲的小個子墨西哥女孩從我眼前掠過。她剛從一輛剛到站的巴士上下來,車子發出一聲空氣剎車的嘆息,乘客們正下車休息。她胸脯挺立,小腿看上去結實而可愛,長長的黑發光澤亮麗,藍色的眼睛像兩扇大窗戶,里面藏著幾分羞怯。我真希望自己坐在她的那輛巴士上。每當我看到心儀的女孩朝著與我相反的方向離去,心中都會感到一陣刺痛,因為這個世界實在太大了。就在這時,廣播員宣布:「洛杉磯巴士正在二號門檢票。」我於是上了車。我看到她一個人坐著,於是選擇在她對面坐下,開始盤算如何接近她。那時的我實在是孤獨、悲傷、疲憊,渾身顫抖,心力交瘁,終於鼓起了勇氣,去接近這個陌生的女孩。即便如此,我還是花了五分鐘在黑暗中敲打自己的大腿,巴士在夜色中飛馳。「你得行動,不然就死了!你這個蠢貨,去跟她說話!你怎麽了?難道你還沒厭倦自己嗎?」當我回過神時,已經越過過道,朝她那邊靠了過去(她正試圖在座位上睡覺)。我低聲問:「小姐,你想用我的雨衣當枕頭嗎?」她擡起頭,微笑著回答:「不用了,非常感謝。」我坐回去,渾身顫抖地點燃了一根煙。等她用帶著一絲愛意的悲傷眼神偷偷看我時,我立即站起來,向她傾身過去:「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小姐?」
「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們與正在發生的事情並無關聯。大雨傾瀉之下,塵土終究無法逃脫化為泥濘的命運。雨水拍打在地表,卷起褐色的水滴,一旦車輪略微向路邊靠攏,讓其他車輛通過,這些飛濺的泥點就四散噴射。有些水滴砸到擋風玻璃上,留下橢圓形的小斑點,直到雨刷一揮而過,才將它們大多抹去。可雨刷卻無法擦去玻璃內側因兩名乘客呼吸而凝結的霧氣,使得車外公路兩側被雨水浸透的泥濘地塊、飽含雨水的田野和平原、墨綠色的山丘及其濕漉漉的樹木,都在這淅瀝的雨幕中變成了一片色彩斑斕、卻又愈發模糊的景象。
外面很冷,不過車內似乎稍稍好些,儀表台上放著一條庫菲耶(kufiyya),它盤曲著,看上去像隨時要出擊的蛇。駕駛座上的那只手時不時伸過來,拿起庫菲耶擦拭一下前擋風玻璃內側,能擦到的地方就擦一擦。但依然有一小片霧氣依附在乘客面前的玻璃上,蜿蜒於她面前,使她的視線只能追逐遠處混沌的地平線——那些田野、平原和山丘皆在彼此融合。
斯特拉,寒冷,寒冷,地獄般的寒冷。她們一起走在路上,羅莎懷中抱著瑪格達,瑪格達蜷縮在她疼痛的乳房之間,裹在披肩里。有時斯特拉也抱著瑪格達。但她嫉妒瑪格達。斯特拉是個十四歲的瘦弱女孩,個子太小,胸部也很平,她多麽希望自己也能被裹在披肩里,藏起來,睡著,隨著行軍的節奏搖晃,像個嬰兒,像個圓滾滾的小娃娃。瑪格達吮吸著羅莎的乳頭,而羅莎從未停下腳步,她是個移動的搖籃。奶水不夠;有時瑪格達只能吸到空氣;然後她就尖叫。斯特拉饑腸轆轆。她的膝蓋像木棍上的腫瘤,手肘像雞骨頭。
羅莎沒有感到饑餓;她感到輕盈,不像在走路,而像在昏厥,在恍惚中,被定格在某個姿勢,像一個已經飄浮的天使,警覺地看著一切,但在空中,不在那里,不觸碰地面。仿佛她在指尖上搖搖欲墜。她透過披肩的縫隙看著瑪格達的臉:像巢中的松鼠,安全,沒人能在披肩的褶皺織就的小屋里碰到她。那張臉,非常圓,像個小鏡子:但那不是羅莎陰郁的膚色,不是那種像霍亂一樣黑暗的臉色,而是完全不同的面孔,眼睛藍得像天空,柔滑的頭發幾乎和縫在羅莎外套上的星星一樣金黃。你會以為她是他們的孩子。
“我想知道的是,”那個女人對治療師說,“為什麽那些聲音總是說刻薄、可怕的話。為什麽它們從來不說,‘你是個好人,你聰明、偉大、了不起,你的生命有意義,你值得快樂’呢?我的意思是,為什麽它們不說這些,而總是說,‘你沒用,你的人生毫無價值,人人都恨你,你應該傷害自己,你活該受苦,活該去死’?”
“更糟的是,”女人接著說,“為什麽那些聲音總是說,‘去把某個無辜的陌生人推到迎面而來的火車前吧’?為什麽不說,‘去幫幫那個拎包的老太太’呢?”
他差點笑出聲,但那個女人是認真的。她很年輕——大概三十出頭,他猜——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特征,除了她的眼睛,黑得幾乎分不清虹膜和瞳孔。她從厚厚的劉海下直勾勾地盯著他,那是她一頭黑發唯一染成金色的部分。她塗著一抹“致命之吻”般的紅唇,身著一件長袖的森林綠色絨面連衣裙,仿佛從覆古店淘來的一樣。他的目光不時被她閃亮的指甲吸引住,每一只銅色的指甲像極了日本甲蟲的殼。
瑪戈特在秋季學期結束前的某個周三晚上遇到了羅伯特。當時,她正在市中心那家藝術電影院的售貨攤後工作,羅伯特走了進來,買了一大桶爆米花和一盒紅藤糖。
“這是個……不尋常的選擇,”她說道,“我覺得我從來沒真正賣出過一盒紅藤糖。”
在顧客面前開點情趣玩笑是她做咖啡師時養成的習慣,這也有助於提高小費收入。雖然在電影院的工作並沒有小費,但其他時候實在太無聊了,而她確實覺得羅伯特有些可愛。雖說不至於讓她在派對上主動搭訕,但如果他在無聊的課堂上坐在她對面,她大概會對他產生一種假想的暗戀——盡管她幾乎可以確定他已大學畢業,至少二十多歲。他高高瘦瘦,這點她喜歡,而且她還能看到一小塊紋身從他卷起的袖子下隱約露出。但他略顯胖的體型、略微過長的胡子和微微前傾的肩膀,讓他看起來像是在護著什麽。
羅伯特似乎沒有察覺她的調情。或者即使察覺了,他的反應也僅僅是稍稍後退一步,仿佛在暗示她要傾身向前、再多試探一些。“好吧,”他說,“行吧。”然後將找回的零錢塞進口袋。
克蘭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來到這座島上的,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來。他竭儘腦力去回想,卻始終無法記起,除了眼下生活的點滴,他對許多事情都一無所知。比如説,來這裡之前的那段時間。他知道自己來自別的地方,這一點從他的外貌便可看出,而且他不會講島上居民的語言。不過,藉助手勢和島民知道的幾個他語言裡的詞匯,他還是可以溝通大部分基本需求。
島很小,如果願意的話,從一端走到另一端不過幾個小時。去南端的遊泳海灘時,他偶爾會搭乘全天運行的小巴士。從南邊的海麵望去,能看到遠處海岸上的一座城市,港口邊工廠林立,高聳的菸囪不斷冒出纏繞的白菸。從遊泳海灘向上,有一條無人維護的道路,通向陡峭的山丘,那裡的廢棄混凝土建築群早已被灌木和常春藤覆蓋。北方還有一片遙遠的海岸,不從海灘上則看不到,那裡連綿的山脈宛如鋸齒狀的海浪,隱沒在霧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