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蘭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來到這座島上的,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來。他竭儘腦力去回想,卻始終無法記起,除了眼下生活的點滴,他對許多事情都一無所知。比如説,來這裡之前的那段時間。他知道自己來自別的地方,這一點從他的外貌便可看出,而且他不會講島上居民的語言。不過,藉助手勢和島民知道的幾個他語言裡的詞匯,他還是可以溝通大部分基本需求。
島很小,如果願意的話,從一端走到另一端不過幾個小時。去南端的遊泳海灘時,他偶爾會搭乘全天運行的小巴士。從南邊的海麵望去,能看到遠處海岸上的一座城市,港口邊工廠林立,高聳的菸囪不斷冒出纏繞的白菸。從遊泳海灘向上,有一條無人維護的道路,通向陡峭的山丘,那裡的廢棄混凝土建築群早已被灌木和常春藤覆蓋。北方還有一片遙遠的海岸,不從海灘上則看不到,那裡連綿的山脈宛如鋸齒狀的海浪,隱沒在霧靄中。
島嶼本身呈淚滴形。克蘭特是在巴士站和渡輪碼頭的地圖上了解到這一點的。島的北半部被用於採礦作業。大型機器挖掘岩石廢料,並將其粉碎成粉末和砂礫。他在島上小博物館裡見過這些機器的照片,博物館專門介紹島的曆史,但由於他無法閱讀説明文字,隻能根據照片和日期自己編造出一個故事。
記憶的缺失讓克蘭特不敢隨便問問題,以免顯得自己無知。在酒店裡,他甚至不敢問自己已經住了多少晚,害怕這種詢問會引起店主對賬單的關注,而他根本沒有能力支付。至少目前,店主們似乎並不關心這位客人是否能履行支付義務。每天早上八點十五分,他們都會爲他提供相同的早餐,帶着島上常見的那種愉快而謙遜的款待方式,還有一種尷尬的笑意,這笑意似乎並非對他長期停留的奇怪狀況感到好笑,而是對彼此之間的溝通障礙感到抱歉。
他不再詢問渡輪服務的情況。有人在售票亭貼了一張粉紅色的手冩告示,宣佈渡輪服務暫停。他曾向酒店老闆和其他一些當地人探詢服務何時會恢複,但得到的回答總是“很快”。除此之外,他再也得不到更具體的信息。
大約有一週左右,他每天都穿過島嶼去渡輪碼頭,但很快他便放棄了這種無用的嚐試。港口呈現出一片破敗景象,寬闊的碼頭空空盪盪,廣場上也沒有人。混凝土碼頭和防波堤之間停泊着一排小船,隨波輕輕搖晃。但他沒有看到任何水上交通,隻是黃昏時偶爾有幾位漁民出海。
儘管記憶在某個時間點之前逐漸消失了,克蘭特知道自己並非總是如此失憶。他認爲,既然自己某天來到了這裡,那麼這種症狀也可能在某天消失。他隻需保持耐心。終有一天他會重新記起,終有一天渡輪會恢複運行。
在沒有過去或未來的指引下,日常生活在他生活中顯得尤爲重要。當一天接近尾聲、寧靜的存在感讓他感到無望的憤怒時,日常生活爲他帶來了一種穩定感。仿佛一個如此平靜而冷漠的世界隻能激髮他完全相反的情感。他會穿過街道,走進酒店對麵的小店,從櫃颱後的老婦人那裡買兩瓶啤酒。見到他時,老婦人總是向後麵的冰箱一指,喊道:“啤酒!”起初他對此翻了個白眼,但漸漸地,他在這場一成不變的相遇中找到了一絲安慰。在收銀颱,老婦人把零錢遞給他,頭頂的小電視播放着他完全聽不懂的本地語言的奇異節目。
他會帶着啤酒走到村莊的港口,夕陽低懸在島嶼之上,將水麵染成乳白的金色。他緩緩地喝着啤酒,坐在防波堤上,看着夕陽將西方的天空渲染成一片火紅。這是他一天中最喜歡的時刻。很快,哀傷的藍光會籠罩海中的島嶼,而他也會被熟睡的可能性所吸引,渴望自己能深睡一夜,醒來時記起一切。
他並非與島民完全沒有交往。村子很小,他認識很多人,很多人也認識他。路上相遇時,他們常常互相打招呼。在咖啡館和餐館,服務員知道他喜歡獨自一人就餐。
然後便是那個女孩。像其他許多事情一樣,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與她形成這樣的默契,但每隔幾天的晚上,他都會去拜訪她和她父親的家。女孩的父親看上去略顯虛弱,仿佛無歲月之痕。他每次都會問同一個問題:“開心嗎?”仿佛在説:“你一切都好嗎?”克蘭特總是微笑着點頭,儘管他要確認自己是否真的開心,似乎和判斷海水的顏色一樣無意義。
女孩會溫柔地向他點頭緻意,然後他們一起走過村莊,路過盛開的荷花池塘,沿着狹窄的排水溝,走到通往一片空盪盪海灘的颱階上。沒人會在這裡遊泳。事實上,他從未見過其他人在這片海灘上,隻有幾隻瘦弱的貓,它們帶着好奇的目光跟隨他們的腳步,在粗糙的赭色沙地上留下印跡。
他們常常沉默地走着。有時,爲了打破沉默,克蘭特會隨意説出一些浮現在腦海的想法。其他時候,他會更爲個人地表達自己,向女孩傾訴內心的恐懼與睏惑,傾訴自己對現狀知之甚少的無助感,以及對記憶是否會恢複的茫然。
白天酷熱難耐,熱氣一直延續到傍晚,空氣逐漸變得溼潤而粘稠。當地人更喜歡待在屋內,而他們窗戶緊閉的房子維護了他們的隱私,使整個村莊籠罩着一種荒涼的靜謐。
散步結束後,他們會和女孩的父親一起吃晚餐。飯後喝茶,彼此通過微笑和細微的聲音表達出一種相互陪伴的愉悅,接着克蘭特便向他們道晚安。這些夜晚,他會回到自己的酒店房間,帶着啤酒,在逐漸加深的睡意中等待自己入眠。
雖然克蘭特知道自己説的話女孩或許並不理解,但他依然相信她能體會到某種情緒的輪廓或意涵,仿佛她可以感知到他所表達的感覺,就像北方隱約可見的山脈輪廓。她會憐憫他嗎?她知道他爲何而來嗎?隻有一次,她曾停下腳步,抓住他的手臂,讓他在話語中斷的瞬間抬頭看着她。他望着她,像一匹受驚的馬般急促地呼吸着,但卻無法回應她眼中的請求,最終她隻是轉身離開。
女孩身形纖細,膚色蒼白,嘴唇呈現出那種在冷水中遊得太久才會出現的淡青色。從外貌和膚色上看,她無疑是島民;無人會將他們認作親人,儘管他們之間的差異難以用語言描述。事實上,觀察了島上的居民後,克蘭特逐漸意識到他並不是唯一的“外來者”。隻是,其他人通過着裝和行爲更好地融入當地人,通常與似乎屬於他們的本地家庭一起活動。
於是,他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早餐之後,他會穿過島嶼散步,或者坐上小巴前往南部的海灘。午餐過後,在海邊棕櫚樹的陰涼下稍作午休。當影子在沙灘上逐漸拉長時,一種莫名的恐慌便悄然浮現。他耳邊充斥着樹上蟬鳴的轟鳴聲,思緒仿佛跌入了深處那層層不見底的記憶,但無論他如何努力,始終無法觸及。這時,夜晚終於降臨,他可以帶着啤酒到港口去喝一盃,而隨着那隱隱約約的睡意襲來,內心也隨之湧現出微弱的希望。
然而,每一個清晨,當日光一點點取代夜間殘留的朦朧時,現實便再次襲來,將夜晚帶來的所有安慰一掃而空。他的睏惑如巨石般壓在心頭,那厚重的屏障阻隔着他與過往,而對漫長一天的預期更是令人沮喪,以至於他時常用拳頭捶打自己的頭,仿佛這樣便能將那無助感驅散。
他必須極力平複自己的情緒。在穿戴整齊、準備下樓吃早餐之前,他時常會再次檢查隨身的幾件小物品,仿佛這些物品某天會突然揭示他未曾察覺的線索。他的衣物鬍亂地堆在行李箱中,旁邊是少量的本地貨幣、一支氈尖筆,以及他習慣堆在床頭櫃上的幾小堆石頭。
他總是以同樣的方式堆放石頭:三塊石頭作基座,頂部放上一塊小石,構成一個小小的金字塔。而他錢包中那張折疊的紙也許是最耐人尋味的遺物。紙上畫着一個側放的戒指形狀,似乎嵌有方形寶石,旁邊用他自己的字跡抄冩着一句話,來源不明:“我們不關心動物的死亡,因爲動物活在永恆的現在。”
村裡的房屋大多保留了傳統的護闆牆,木料被處理成暗黑的顏色,但偶爾也能看到一些現代風格的痕跡。加油站如所有加油站般顯得陳舊,油漬和廢氣的痕跡到處都是。混凝土的防波堤也不過是近幾十年才修建的,而市政建築透着一種熟悉的實用主義氣息。隻有鎮公所顯得與衆不同。它高聳於其他建築之上,有三層樓高,陡峭的金屬屋頂,磚砌的設計極具特色。
克蘭特第一次看到巴傑時,對方正從這棟樓裡走出來,迎着熾熱的陽光。他的臉上帶着一種睏惑的神情,眨巴着眼,似乎對週圍的一切都不太適應。他的穿着、五官和舉止無不顯露出“外來者”的身份。克蘭特清楚地記得自己首次見到新來者時的情景。他看見巴傑幾次低頭查看手中的紙,然後穿過停車場朝着克蘭特的酒店走去。克蘭特保持距離跟隨,內心被一種新奇感所觸動,因爲巴傑的出現打破了島上生活的單調。
不過一兩分鐘,克蘭特便明白了,巴傑也是要前往他下榻的酒店。其實那地方稱不上是酒店,更像是個小旅館或民宿。克蘭特記不起自己逗留期間是否有其他客人,但考慮到自己記憶的模糊,也不排除這種可能。當巴傑攀上颱階時,克蘭特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他,心中充滿希望——也許這個新來者能解開一些謎團。就在這時,旅館老闆之一朝他揮手,顯然有些意外地見到他。克蘭特抬手示意自己無礙。而此時,巴傑也注意到了克蘭特,露出一個咧嘴的笑容,開朗地打招呼道:“啊哈!”
“我叫巴傑。”他説,毫不避諱地大聲介紹自己,語氣帶着一種完全不加掩飾的自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克蘭特下意識地四處看看,確認週圍是否有人注意到他們。“剛下船,”他又補充道,“這兒總是這麼熱嗎?”
“是的,看上去是這樣。”克蘭特回答。
“哦,大概是因爲這個季節吧。”
克蘭特小心地問他是否知道現在是幾月份。
“還用問?你不知道?”巴傑愉快地笑了笑,“或許是島上早餐影響了你的記憶力吧。現在是七月,快月底了。”
克蘭特並不完全明白他的話,但他很高興知道現在是七月。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能將自己置於一個比日常生活節奏更清晰的時間概唸之中。
“太早喝一杯嗎?”巴傑滿懷希望地問道,“在這鬼天氣里除了喝酒還能幹什麽?我先去房間把行李放下,你在這兒等我吧?”
在沙地裸露的院子小咖啡館里,克蘭特看著巴傑的臉慢慢變紅。他在出汗,烈日和啤酒讓他的臉頰泛起紅暈。盡管時間尚早,他們還是點了吃的。“不錯,不錯。估計要適應一下,”巴傑說道,“整個地方的安排嘛,不是說我有什麽遺憾,明白吧,但這確實是個變化。畢竟今天才是第一天。不過——”他停頓了一下,看著克蘭特,“這兒能幹些什麽?總得有點什麽來打發時間吧。”
克蘭特望向他身後那酷熱而慵懶的空氣,描述了遊泳海灘、午後小憩的重要性、島上步行的便捷,以及日落的美麗。當他說到這些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生活的簡單,這種單調感讓他自己也有些意外,竟沒有更多內容可以分享。他肯定是忘了些什麽,也許又是記憶出了問題。他提到傍晚時分在夕陽西下、藍光籠罩的海島上喝啤酒的那份平靜。
巴傑聽得並不專心。“我猜你也會有個‘女孩’的,是吧?”他帶著點調侃說道。這句話不像是疑問,但在隨後的沈默中,克蘭特意識到他是在等待回應。
“‘女孩’?”
“新鮮血液嘛。我們能提供的也就這些吧。”巴傑笑了笑。
克蘭特突然有種想要反駁的沖動,卻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麽。“你知道嗎,最近我的記憶真的不太好。或許是天氣的緣故。我恐怕自己幫不上你多少忙,沒法像你期望的那樣。”
巴傑的笑容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狡黠。“沒事兒,沒事兒。提都別提。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原本還有些疑慮,但現在看來是多余的了。真是種安慰啊,心頭大石落地。確實是解脫了,嘿!有你在這兒陪著我真是幸運。我原本還以為自己會獨自一人呢。”
那天炎熱異常,甚至以島上的標準來說也算得上酷暑。巴傑回房間去避暑,克蘭特則躺在島上的海灘上,一只灰白的貓盯著他,最終失望地離開,顯然放棄了他會帶來任何驚喜的希望。在這些午休時光里,他從未真正入睡,只是放松地躺著,任思緒遊蕩。他們會“給你個女孩”是什麽意思呢?不過,現在是七月,快七月底了,所以才會這麽熱吧。他剛來時,天氣更涼爽嗎?他已經記不清了。
他身旁的沙地上有三堆小小的石頭塔。堆疊這些石塔給他帶來了一種奇異的安慰,仿佛在陌生的地方停留時,看到親人的照片一般。他不知道為什麽這種行為讓他平靜,但他也沒有質疑,因為這是讓他覺得自己依舊存在於某種意義上的唯一方式,而不僅僅是一個遊蕩在世界中的意識。
他想起那只貓,心中自問:貓真的有記憶嗎?還是僅僅在碰到熟悉的事物時產生一種認同感?貓真的會有期望嗎?如果會的話,那期望會持續多久?幾秒鐘?一分鐘?當女孩抓住他的手臂時,她究竟想要什麽?又有誰會從一個像他這樣支離破碎的靈魂中期望得到什麽呢?
他大概是閉上了眼睛,因為朦朧中,他聽到一個聲音,清晰而響亮,顯然不是他自己的思緒。“小睡了一會兒,還洗了個澡。真覺得煥然一新。你打算睡一整天嗎?”
巴傑站在他身旁,穿著泳褲和T恤,頭上頂著一頂松垮的棒球帽,臉頰和鼻子上塗了厚厚的防曬霜。他看上去像是準備去打沙灘排球,而他那長滿雀斑的蒼白細腿上布滿了濃密的毛發。按島上的標準來說,他個頭算高的,比克蘭特還要高,盡管克蘭特和他相比更為相似,但他覺得巴傑的樣子顯得不合時宜,甚至有些滑稽。
克蘭特站起來時感到頭暈。“慢點,”巴傑說。“嘿,這些小石頭堆都是幹什麽用的?”
克蘭特聳了聳肩。“我也不太清楚。”
巴傑用腳尖踢掉一塊石頭,整個石塔隨之倒塌。“我剛還在心里念叨呢,這麽熱的天,除了遊泳還能幹什麽。要不你帶我去看看那個海灘?”
他們搭乘小巴沿著懸崖行駛,巴士隨後轉入內陸的一個村莊,最終在遊泳海灘旁的終點站停下。透過霧靄,他們依稀可以看到對岸的城市。那城市顯得陰沈,與其說是一處風景,不如說有種憂郁的印象,因為它距離太遠,既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唯一顯現的是那一縷縷升起的煙霧。
“那是什麽?”巴傑說,“有點破壞了景致,是吧?看起來臟兮兮的。”他脫下帽子和襯衫,將它們放在涼鞋上。沒有其他人下水。事實上,克蘭特只見過孩子們在這片海灘上遊泳,他懷疑島民是否覺得成年人遊泳不合適,或者不夠莊重。“你說我的東西放在這兒安全嗎?在島上做小偷應該沒什麽前途吧。”他邁入水中。“這水也不怎麽涼快嘛,有點像洗澡水。”
克蘭特坐在沙灘上,環視周圍的南方島嶼、灰蒙蒙的遠處城市、在水中激起水花的巴傑以及山丘上的混凝土廢墟。他想起了曾經抱著某人遊泳的記憶。他無法清晰地看到那個人的模樣,只記得抱著的感覺和踢水的動靜——一種觸感,勝過視覺的記憶。這種記憶似乎如此自然,以至於他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回憶。直到記憶逐漸模糊、他努力試圖捕捉住時,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記起了一點點東西。那是一種淡淡的印象,短暫地閃現,卻真切而具體。巴傑滑稽的水花動作喚起了一種奇異的溫柔情感,仿佛對某種親近而無助的事物產生的憐愛。
克蘭特一定是微笑了,因為當巴傑從水中出來後說道:“你笑什麽?我知道我遊泳不太好,但真有那麽可笑嗎?”
克蘭特搖搖頭,解釋說自己剛才想著別的事情。巴傑看了看克蘭特的身旁,張了張嘴,似乎有話要說,但最後還是保持了沈默。在沙地上,克蘭特又堆了一座小石塔。
“你去過那邊嗎?”巴傑問。克蘭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山丘上方。
“沒有。”
“我們要不去看看?”
“我記得那里不允許上去。”
“不允許?誰說的?”
克蘭特正要回答,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答案。為什麽他會說那地方“禁止進入”?
“那是一座天文台,或者是實驗室之類的吧。”巴傑說。
“你怎麽知道的?”
巴傑打了個哈欠。“船上的人告訴我的。我問他山上有什麽。”
通往山丘的路並沒有克蘭特想象的那麽陡峭。一條雜草叢生的舊服務道路蜿蜒穿過山丘,迂回著上升,坡度並不大,行走起來並不費力,只是那壓抑的悶熱讓人不禁汗濕衣襟。
路旁的茂密樹叢中傳來刺耳的蟬鳴聲。巴傑呼吸粗重,克蘭特覺得這是因為他一路都在不停地說話。他談到自己的職業生涯,起初前景光明,但後來日覆一日地平淡下去,漸漸失去了激情。他說自己並不討厭工作,但到了一定的年紀,開始質疑這一切的意義: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又是為了誰?為什麽當初它顯得如此重要?難道就這樣無休止地前行,直到筋疲力盡、生命終結?當然,他自認為不是那種愛抱怨的人,他已經當了多年“老黃牛”了,幾十年如一日。“那都是風平浪靜的日子啊,那是最好的一段時光。”他說,“可誰能料到,會在這平靜的生活中突遇暴風驟雨?”他停了停,望向克蘭特,“你願意聊聊自己嗎?到底是什麽促使你來到了這里?不過,這樣問不合適。你大概也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吧——哈哈!我倒是真羨慕你,有個可以展望的東西。”
路轉向山丘間的一個陰涼山谷。一條細流如煙霧般流入一池盛滿蓮花的水塘。樹木枝葉掩映,投下一片陰影。巴傑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話,而克蘭特突然問道:“你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嗎?我似乎抄寫過這句話,但不明白它的含義:‘我們不關心動物的死亡,因為動物活在永恒的現在。’”
巴傑皺眉看著他,似乎不明白克蘭特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他的表情讓克蘭特瞬間後悔提了這個話題。“你現在提這個幹什麽?”他們已經來到了一個破舊的鋪裝地帶,雜草從破裂的瀝青縫隙中生長出來。
“‘我們不關心動物的死亡,因為動物活在永恒的現在。’是這樣嗎?它的其余部分是……‘沒有希望指向未來,沒有記憶指向過去,存在便無從談起,因此死亡也毫無意義。’相當悲觀,不是嗎?”
“但這是什麽意思呢?我為什麽要把它記下來?”
巴傑的表情變得嚴肅。“你記下來是因為你讀過這句話,和我一樣。至於它的意思,我也說不上來。這是哲學,瞎琢磨出來的。就像某種鹿,因為鹿角過大過重而無法生存,最終滅絕了。我記得還有別的例子,不過我覺得都是廢話。”
一條林間小道從鋪裝地帶的邊緣延伸出來,通往高聳於海面的開闊山頂。從那里可以俯瞰大海,遠方島嶼連綿,而那片海岸城市則隱沒在薄霧中,天空中懸掛著白晝的滿月。
他們終於清楚地看到了廢墟。眼前,一道彎曲的混凝土墻從山坡上延展出去,朝向大海。“他們還真貼心,把門給我們留著,”巴傑說道,朝一扇微微敞開的厚重門走去。
克蘭特順著山坡攀上墻頂。他看清了,混凝土墻是環形建築的外墻,屋頂平整,圍繞著一個圓形的內庭。他站在屋頂上,腦中浮現出那張錢包里折疊紙上的圖畫,那畫的是一個側臥的戒指狀物。
“你個狡猾的家夥,”他聽到巴傑從庭院里喊道。他低頭俯視,只見巴傑正朝他微笑。
“什麽事?”
“自己過來看看。”
克蘭特順著環繞庭院的寬大暗廊走進庭院。巴傑站在一旁,眼中閃著光。“你之前從沒來過這里吧——我敢打賭!”
在他腳下的雜草叢生的院子里,堆滿了一個又一個小石塔,成百上千,和克蘭特常在沙灘上堆的那些小石塔一模一樣。
“我沒撒謊,我跟你說過,我最近記憶差得很。”
一個用破碎混凝土塊搭成的大石堆撐開了庭院北端的一扇門。巴傑有些警惕地看著克蘭特。“我不介意你先進去。”
克蘭特推開門,門的銹跡讓它有些難以開啟,但他還是成功打開了一條縫。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房間里幾乎空無一物,只有遠處隱約發出微光,仿佛珍珠母般微弱。他小心翼翼地走近,發現那是一個被布蓋著的物體的一角。
他輕輕掀開布料,發現那是一面小鏡子,散發著淡淡的光。他擡起鏡子,對著它照了照,鏡中影像讓他不禁驚呼——那張臉蒼白憔悴,帶著疹子般的斑點,竟然看起來更像是巴傑的臉。“這地方真讓人發毛,”他聽到巴傑在外面嘟囔,但幾乎沒有理會。克蘭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自己的臉了,島上似乎從未有過一面鏡子,這一點他居然從未察覺。鏡中那張臉蓬亂不堪,仔細看去,那些斑點其實是鏡面的瑕疵。鏡子的下方還寫著幾個名字。
巴傑站在門口,克蘭特拿著鏡子走出暗室,差點撞上了他。
“嘿,你拿的是什麽?”
克蘭特沒有回應,只是眨了眨眼,努力讓視線聚焦。鏡子里他的臉下方,寫著三個名字:維爾吉妮、卡桑德拉和保羅。讀到這幾個名字時,某種沈積已久的情感在他內心激蕩,但在巴傑窺探的目光下,他卻無法整理清晰自己的思緒。
“他們是誰?”巴傑問道。
克蘭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畫面:一小群人在薄霧籠罩的碼頭上相依在一起。鏡中名字的排列像是一個小小的金字塔。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你今天早上幾點到的?你知道嗎?”
“說不清,反正是天不亮的時候,”巴傑說道,“太陽還沒出來。”
鎮長端坐在高背椅上。那人個子很矮,或者椅子異常高大,因為椅背在他頭頂上方延伸了一尺多。他將筆整齊地放在書寫墊上,與桌邊平行,然後仔細端詳著克蘭特。鎮公所內一片寂靜,空氣中透著清晨的靜謐。
“你的過渡並不順利,也不自然。”他評價道。
克蘭特對這種不對等的地位格外敏感,於是謹慎地回答:“我想是的。”
“這種情況不是沒有先例,”鎮長說道,“並非完全沒有先例,但確實十分罕見。”克蘭特保持沈默。“你依然執著於過去。”
“我不覺得是那樣。”克蘭特後悔自己話中帶有一絲抗議的語氣。“我幾乎什麽都不記得了。”
“但你確實記得。這就足夠了。足以點燃……好奇心。”克蘭特隱約覺得鎮長有些話似乎是事先準備好的。出於不願證實自己的懷疑,他沒有提起自己回憶起的那個濺起水花的畫面,也沒有提起那個年輕的身體在他懷里踢動時讓他感受到的奇特痛楚般的欣喜。他也沒有提起當他讀到那幾個名字時心中刺痛般的悸動。“那個女孩不合你的心意?麗拉。”
原來她叫麗拉嗎?他應該曾經知道。“相反,”克蘭特回答,“我覺得她非常好。”
鎮長用手捋了捋頭發。這似乎是一種罕見的情緒流露,尤其對一個如此克制的人而言。鎮長的衣著舉止無一不顯示出一種近乎脆弱的嚴謹。他盯著那支筆,閉上眼睛片刻,然後再次將目光投向克蘭特。“那麽,你的抗拒源於何處?如果不是女孩的話?”他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你們相遇是個錯誤。”
克蘭特皺起眉頭。“我和那個女孩?麗拉?”
“那個女孩?不,我是說你和那個新來的——巴傑先生。”
克蘭特小心翼翼地說道:“也許離開會更好。”看到鎮長臉上的驚訝神色,不確定自己的話觸及了什麽,克蘭特迅速澄清道:“我是說離開這個島,去別處碰碰運氣。”
“碰碰運氣?”鎮長露出困惑的表情。“現在,現在。沒有必要立刻走向……極端。在考慮如此激烈的選擇之前,我們還有很多可以嘗試的方法。比如恢覆到初始劑量。”
“劑量?”
鎮長的微笑中帶著一絲痛苦。“這只是個想法。但別再提離開了,好嗎?”
克蘭特掩飾不住自己的沮喪。“那麽我被困在這里了嗎?”
“困住?你在說什麽?你是自願來的——完全是你自己的決定。我這里有你的文件。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讓你看看你的簽名?”
克蘭特感到呼吸急促。“那就不用了,”他勉強擠出一句話,“我相信一切都是有據可查的,不過——”他停頓了一下。“我可以問個問題嗎?”鎮長嘆了口氣,揮手示意同意。盡管顯然對此事有所顧慮,他還是對克蘭特表現出一種微妙的好奇。“我來這里多久了?”
鎮長的笑容中帶著寬容的憐憫,仿佛面對著被判刑人請求一個小小的善意。“多久了?三個月,如果你非得知道的話。三個月,雖然——時間過得多快啊!——下周就要滿四個月了。”他的語氣帶著些許惆悵。“當初你來的時候是多麽感激……”
回到房間里,克蘭特用水撲打著臉。他突然意識到房間里沒有鏡子,這種缺失帶來一絲隱隱的不安。他希望自己能理個發,刮刮胡子。他擦幹臉,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發,把紙巾塞進口袋里。他並不打算帶上行李箱,覺得越安靜、越輕便越好。他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盡量不讓門鎖發出聲音。
街道上,路燈在黑暗中閃爍,街道被光芒輕柔地照亮著。看上去可以是任何時間,但他知道再過一個小時天就要亮了。他步伐輕快而沈默地前行,故意不去看那些路過的車輛。
有車在這個時間經過,這讓他更確信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他走出了村莊,經過了學校。不一會兒,他便來到了那條山路的頂端,從這里開始,道路緩緩下坡,通向西邊的小鎮。他的步伐加快。島嶼之小總讓他難以置信,走路也不過短短時間便能橫穿。
小鎮的街燈逐漸出現在視野中,還有那些關閉的商店的燈光,照亮了停車場的陰影。交通開始增多,銀行外的時鐘顯示他正好趕上了時間。他預計會在五點前到達港口,而那一串車輛讓他更加自信。他幾乎有些興奮,這種感覺像是一群鳴唱的昆蟲在心中回蕩,他不得不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讓它平穩下來。然而,當他轉過港口的那條街角時,心跳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靜。就在那一刻,克蘭特看到了碼頭上的一艘渡船,燈火輝煌,如同聖誕節一般,人們正從船頭敞開的艙門魚貫而出。他擠入等候上船的人流中,誰也沒有多看他一眼。售票員接過他遞上的鈔票,目不轉睛地快速遞給下一位乘客。在船的斜坡上,隨著輪子和腳步聲的擠壓,船體發出咣當的聲響,他走上了甲板。他爬上金屬階梯,來到上層甲板,靠在漆過的欄桿上,望向下面燈火點點的小鎮和島嶼黑暗的內陸山丘。
天邊剛剛露出微光,將其他島嶼的剪影隱約勾勒出來。船在短促的汽笛聲中晃動起來,發動機開始轟鳴。伴隨著震動,他感到一種滑行般的釋放,仿佛重力正逐漸減輕。
渡船緩緩駛出港口,穿過鄰近島嶼形成的航道。一個小島上聳立著高壓塔,電纜在朦朧的光線下宛如浮動的蛛絲。他隱約能看到海水中泛著一絲藍色的影子,渡船在駛過島嶼北部時,那里某處有巨大的機器在開采土地,將其粉碎成小石頭。但他所能看到的只是那些懸崖下空無一人的彎曲沙灘。
在開闊的海面上,發動機全速運轉,船速加快。天光迅速亮起來。遠方大陸北部的山脈漸漸顯現,層層疊疊,消失在霧氣之中。船尾翻騰起的浪花帶出白色的煙霧,留下長長的水道。陽光透入水中,泛出綠色的微光。克蘭特記得,白天水面常常呈現出一種清澈的鐵銹色。水到底是什麽顏色?實在說不清楚,總是在變,像心情一樣。
海風拂動著他的頭發。他為何會來到這個島上?他是否會找到答案?他到底是為了尋找什麽,還是為了逃避什麽?也許有人會告訴他,也許有一天他會記起。又或者,一個我們必須面對的謎團便是,我們的選擇不總是有原因的,至少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事後我們才會在靈魂的迷霧中摸索出解釋。
船飛速前進,距離海岸越來越近。他可以看到渡輪碼頭了,附近的棧橋上站著幾個人,靜靜地注視著渡船靠岸。他不知道為何能在清晨的薄霧中一眼認出碼頭上的三個人:維爾吉妮、卡桑德拉,還有小保羅——孩子們緊緊依偎在母親的臂彎下。某種難以言喻的姿態或精神氣質讓他認出了他們。他的心猛地一跳,湧起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因為這種情感如同海水的顏色,包含了太多的元素。那是狂喜,也是惡心,既有溫柔,又帶著恐懼。他感到無比的幸福,同時又感到與幸福並存的痛苦與憂慮,仿佛這些情感如水流般交匯在一起,難以分離。♦
發表於《紐約客》2024年11月11日刊,原文鏈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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