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荷呀。”
僅此而已,這就是仁善髮來的全部內容:我的名字。
我和仁善是在我大學畢業那年相識的。當時我在一家雜誌社工作,那裡的記者大都自己拍照,但對於重要的採訪和旅行專題,我們會與自己約的自由攝影師搭檔。出差時常常要一起待上三天四夜,按照同事們的建議——他們説最好女跟女,男跟男——我輾轉聯繫了幾家攝影工作室,這才認識了和我同歲的仁善。在我離開雜誌社前的三年裡,我和仁善每個月都一起出差。到現在我們已經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很了解她的習慣。當她用我的名字開始對話時,我就知道她不是在閒聊,而是有什麼急切的事要説。
“一切都還好嗎?”我摘下毛線手套回複,然後等待着。我正要重新戴上手套時,又一條短信來了。
“能馬上過來嗎?”
仁善已經不住在首爾了。她是獨生女,母親快四十歲時才生下她,因此比大多數人更早麵對母親衰老的問題。八年前,她回到濟州島的一個山村照顧處於早期痴呆症的母親,四年後母親去世;從那時起,她就獨自住在那所房子裡。在她離開首爾之前,我們經常互相串門,一起做飯吃飯,聊聊近況,但因爲距離的關繫,我們見麵的頻率越來越低。最終,相隔的時間從一年延長到兩年。我上一次去濟州是去年秋天。在我住的那四天裡,她帶我參觀了她那間樸素的石頭房子,房梁裸露在外。她給我介紹了兩年前從市場買回來的一對白色虎皮鸚鵡。其中一隻甚至能説簡單的詞句。然後她帶我穿過院子來到她的木工工作室,她説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裡度過。她給我看她用樹樁做的椅子,隻是刨光了表麵,沒有接合處。“坐下試試,感受一下有多舒服,”她催促道。後來她把一些野生桑葚和樹莓放進水壺裡,在柴火爐上給我泡了一盃酸澀寡淡的茶。當我一邊抱怨着茶味一邊喝着時,仁善穿着牛仔褲和工作靴,把頭髮緊緊地紥起來,像電視紀錄片裡的工匠大師一樣,在耳後別了支自動鉛筆,開始用三角尺在木闆上測量畫線。
她肯定不是讓我去濟州島的家。“你在哪裡?”我在下一條短信中問道,這時仁善的信息也到了。是首爾一家我不熟悉的醫院的名字。然後又是同樣的問題。
“能馬上過來嗎?”
接着又一條信息。
“帶上身份証。”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條髒兮兮的橫幅上冩着“全國最佳”的黑色字樣。走向醫院入口時,我在想,如果這家醫院真的是全國最佳的手術傷口縫合醫院,爲什麼我從未聽説過。我穿過旋轉門進入光線昏暗的大廳。一麵牆上貼着一些手和腳的照片,分別缺失了一根手指和一根腳趾。知道自己的記憶可能會把這些圖像扭曲成比實際更可怕的樣子,我強迫自己仔細看。但我錯了;這些照片越看越令人痛心。我的目光不情願地移向下一組照片:同樣的手和腳,現在已經縫合上了手指和腳趾。在縫合線兩側,皮膚的色澤和質地有着明顯的差異。
我意識到仁善一定是在她的工作室裡遭遇了類似的事故,這就是她在這裡的原因。
有些人會主動改變自己人生的軌跡。他們做出別人很少敢想的大膽選擇,然後竭儘全力爲自己的決定和行爲後果負責。以至於隨着時間推移,無論他們選擇什麼樣的人生道路,週圍的人都不再感到驚訝。大學學攝影後,仁善堅持這個收入微薄的職業做了十年。爲了維持生計,她接下所有能接到的工作,但總是入不敷出。她吃得少,花錢少,工作很多。無論去哪裡都會帶上簡單的午餐,從不化粧,用修剪碎髮的剪刀自己剪頭髮。令人驚訝的是,這些習慣在她身上顯得自然、不做作,甚至很有品味。後來因爲某個我不知道的原因,她申請並考入了木工學校。到濟州島不久,仁善就開始把曾經用來儲存收獲的橘子的棚屋改造成工作室,開始製作家具。
仁善雖然身材纖細但身高一米七,我從我們二十多歲起就見她搬運攝影器材。我並不認爲她太嬌弱做不了這份工作,雖然她的選擇讓我感到意外。但我確實擔心她頻繁受傷。母親去世後不久,她的牛仔褲被電動磨光機卡住,從膝蓋到大腿留下了一道三十厘米長的疤痕——她後來笑着告訴我:“我一直在試圖把它拔出來,但沒用;磨光機繼續轟鳴着轉動,天哪,那太可怕了。”兩年前,她在試圖阻止一堆正在堆放的原木倒下時,左手食指骨折並撕裂了肌腱;她花了半年時間做康複和治療。
但這次一定更嚴重。她一定是切斷了什麼。
“仁善啊。”
我叫她的名字。她躺在六人病房最裡麵的床位上,焦急地盯着我剛進來的玻璃門。不是在等我。也許她急需護士或醫生?但隨後,仁善仿佛突然清醒過來,認出了我。她那雙大眼睛睜得更大了,接着變成了兩輪新月,藏在細紋叢中。
“你來了。”
我看見她無聲地説道。
“髮生什麼事了?”我走近她的床問道。
鬆垮的病號服上方,她的鎖骨看起來比平時更加突出。她的臉是唯一看起來比我上次見到時不那麼消瘦的部分,不過這可能是因爲浮腫。
“用電鋸把手指切掉了,”仁善用耳語説道,仿佛是爲了儘量少用聲帶,這讓人覺得她受傷的是喉嚨而不是手指。
“什麼?什麼時候?”我問。
“兩天前早上。”
她慢慢地將一隻手伸向我,補充道:“想看看嗎?”
她的手並非完全包紥,正如我預期的那樣。第一根和中指被切斷又重新接上的指尖露在外麵。縫合處沾滿了血跡,新鮮的紅色和氧化後的黑色混在一起。
我的眼皮一定在不停地眨動顫抖。
“看起來挺嚇人的,是吧?”仁善説。
我看見她臉上閃過一絲自責。
“你的手再冷也不能戴棉質工作手套用電動工具,”她説,“完全是我的錯。”
聽到有人打開病房的玻璃門,仁善轉過頭。從她突然放鬆的表情,我知道這就是她先前等待的人。一位看上去六十多歲、留着短髮、穿着棕色圍裙的女性走近我們。
“這是我的朋友,”仁善對那位女士説。然後對我説:“她一直在照顧我。”
護工笑着説了聲你好。她仔細地將消毒液揉搓進雙手,然後從床頭櫃上拿來一個鋁盒,放在膝上。
“説起來真是個奇跡,”仁善繼續説,“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位老奶奶那天正好要去醫院看病,她兒子開車來接她。”
仁善説話時,鋁盒啪嗒一聲打開了。兩支不同大小的注射器、一瓶酒精消毒液、一盒無菌棉花和一把鑷子整齊地排列在裡麵。
“那位奶奶本來是要給我送一箱橘子,”仁善説,“所以他們順路來我家。當我沒有應門,但工作室的燈還亮着時,他們進來查看情況是否正常,髮現我躺在那裡失去了知覺。他們先試圖止血,然後把我抬到兒子的卡車後麵急忙送去醫院。在路上,那位奶奶一直緊緊抓着裝着我被切斷的指尖的手套。然後,因爲島上沒有手外科醫生,他們讓我搭最早的航班來首爾——”
仁善的耳語被打斷了。護工將一根針紥進仁善食指還在流血的縫合處。仁善的手和嘴唇同時顫抖。我看着護工用酒精棉球消毒第二根針,然後毫不猶豫地刺進仁善的中指。直到護工把兩根針都消毒並放回鋁盒後,仁善才重新開口。
“現在最重要的是確保血液循環不會停止,”她説。
雖然她還在耳語,但現在的聲音中偶爾會夾雜一些因忍痛而髮出的聲音。
“我們必須確保傷口上不會結痂,”她繼續説,“他們説必須讓血液流動,我必須感受疼痛。否則切口下的神經會死亡。所以我們每三分鐘就要這樣做一次,以防止那種情況髮生。”
“如果神經死亡會怎樣?”我木然地問道。
仁善突然露出明亮的表情,我幾乎不由自主地想要回應她孩子般的笑臉。
“當然是會腐爛啊。重新接上的指尖。”
我盯着仁善的手指,它們剛剛流過血,腫脹着,看起來比之前更加青紫。我抬起頭,想要移開視線,卻對上了仁善的眼睛。
“説實話,我寧願放棄,慶荷。”
仁善的眼睛在暗沉的眼瞼下閃着光。“如果一開始就放棄的話,”她説,“我們在濟州就可以簡單地縫合斷茬就完事了。”
我搖搖頭。
“你是用手工作的啊,不是嗎?”我説。
“是啊,你説得對,”她説,“即使現在放棄,很多人還是得繼續忍受着疼痛活下去。”
這時我明白了仁善曾經認真考慮過截肢這個選擇。也許每三分鐘忍受一次針刺時,她都會想到這個。但醫生一定告訴過她幻肢痛的事。即使現在保留手指的痛苦感覺更強烈,但如果放棄重接手指,她將不得不終生忍受一種無法治愈、無法緩解的痛苦。
“那是雪嗎?”
仁善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我轉身往後看。
一扇大窗戶對着馬路,外麵正飄着稀疏的雪。我看着白色的、絲線般的雪花在空中劃出空虛的軌跡。當我環顧四週時,病人和護工們都在默默地注視着落雪。
我打量着仁善望向窗外的側臉。有些人雖然算不上英俊,卻給人一種美的印象;她就是這樣的人。部分原因是她眼中銳利的光芒,但更重要的是,我確信這源於她的性格和她對言語的謹慎。即使現在,儘管手上沾滿鮮血,穿着鬆垮的病號服,手臂上還掛着輸液管,她依然保持着優雅。她看上去絲毫不顯得虛弱或頹喪。
“看起來要下暴雪了,是不是?”她説。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確實如此。光線已經明顯變暗了。
“這樣的東西是怎麼從天上落下來的呢?”仁善用幾乎聽不見的耳語説道。
她繼續低語着,仿佛不需要我的回答,仿佛是在對別人説話。
然後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不帶痛苦。
“今天請你來,”她説,“是因爲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我無法移開視線,注視着她突然變得生動閃亮的眼睛,等待她繼續説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暴風雪。十年前的一個冬天,我曾在首爾的街道上見過及膝的積雪,但當時的落雪並沒有密集到能填滿整個天空。現在,我繫着安全帶,坐在一輛沿海岸公路行駛的大巴前排,望着暴風雪襲來時搖擺的棕櫚樹。我知道溼漉漉的路麵溫度一定接近冰點,但看着這麼多的雪就這樣消失,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在地上,感覺很不真實。
我開始感到不安。懷疑自己是否做對了上這輛巴士。
兩小時前,我乘坐的飛機在濟州機場經曆了一次極其顛簸的着陸。當飛機在跑道上減速滑行時,坐在過道對麵的年輕女子看着手機喃喃自語:“哦,不,我們之後的航班全都取消了。”和她同行的年輕男子説:“我們真幸運。”女子笑了:“你管這叫幸運?你看到這天氣了嗎?”
當我走出機場時,雪下得如此之大,我甚至無法完全睜開眼睛。一位穿着熒光背心的搬運工建議我坐巴士。島上已經髮佈了暴雪和大風預警,他覺得不會有出租車願意開到仁善住的那個山區村莊。他説所有的巴士,無論什麼路線,都會裝上防滑鏈繼續運行,但如果雪一直下到晚上,巴士也會停運,到明天早上山區很可能會被封閉。
我很焦慮。五點天就會黑,現在已經兩點半了。仁善的房子與村裡其他地方都很遠。在這種天氣裡,我必須從巴士站走至少半小時才能到達。在這種天氣下獨自找路似乎不太可能。儘管如此,我也不能就待在濟州市區等到早上。機場的那個人不是説今晚山路可能會封閉嗎?
不久之後,一輛快車進站了。這輛車會在P——停靠,那是離仁善村子最近的南部沿海小鎮。我可以坐快車到P——,然後轉乘當地巴士完成剩下的行程。但是,當快車帶着我繞行這座島嶼時,我擔心通往仁善村子的小巴士會因爲下雪而停運。
我按照仁善的請求來到這裡。因爲她説,我需要你去我在濟州島的家。
“什麼時候?”我問。
“今天。在太陽落山之前。”
她的要求近乎不可能。即使我從醫院到機場走最快的路線,還能趕上下一班飛往濟州的航班。我以爲她在開一個莫名其妙的玩笑,但她看起來異常認真。
“如果你不去,她會死的。”
“誰會死?”
“我的鳥。”
我正要問是什麼鳥時,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拜訪她時見過的虎皮鸚鵡。其中一隻向我問好,然後開始喋喋不休。它的聲音和仁善如此相似,讓我感到驚訝。我不知道虎皮鸚鵡不僅能模仿人類的髮音,還能模仿聲調。更令人驚奇的是,這隻鳥能夠進行相當像樣的對話,用“當然”、“嗯”、“不”和“不知道”等各種回答來回應仁善的問題。仁善催促我:“來吧——試着和它説話。讓它來你手上坐。”我猶豫了一下,但她的微笑讓我鼓起勇氣打開鳥籠的門,伸出手指。“要坐在這裡嗎?”我問。讓我尷尬的是,鳥兒立即回答:“不。”然後,仿佛要否定它剛才説的話似的,它跳到了我的手指上。我記得被它近乎無重的身體和它細小的腳爪擦過皮膚的觸感所打動。
“阿咪幾個月前死了,”仁善繼續説,“現在隻剩下阿瑪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阿咪就是那隻會説話的鳥。它除了白色的頭部和尾巴上有條紋外,還帶着比檸檬更淺的黃色。仁善曾告訴我她的鳥還能再活十年——是什麼導緻阿咪突然死亡的?
“請去看看阿瑪是否還活着,”仁善説,“如果她還活着,給她水喝。”
與阿咪不同,阿瑪從頭到尾都是純白色的,看起來更加樸素,雖然她不會説話,但能完美地模仿仁善哼歌的聲音。阿瑪幾乎在阿咪落在我手指上的同時飛到了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覺到她和阿咪一樣輕盈的身體,透過毛衣感受到她腳爪相同的粗糙質地。
“好的,”我點點頭,權衡着仁善請求的嚴重性,“我回家收拾東西,明天一大早搭第一班飛機——”
“這樣不行。”
我有點驚訝,仁善平時不會打斷別人説話。
“那就太晚了,”她説,“事故已經過去幾天了。那天晚上我就被送去做手術,直到昨天我都神誌不清。麻醉藥效一過我就立即聯繫你了。”
“濟州島就沒有人可以幫忙嗎?”
“沒有,”她説。
“髮現你的那位女士呢?”
“我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
我覺得我聽出了她語氣中罕見的急迫。
“我希望你去,慶荷。在那個房子裡照看阿瑪。就到我出院爲止。”
“你在説什麼?”我想問,但還沒來得及插話,她就繼續説:
“幸好前天早上我給她加滿了水。還確保她有足夠的小米、幹果和顆粒飼料,以防我工作到很晚。這些可能夠維持兩天。但不能再多了。如果你今天能到那裡,她還有活下來的機會。但到明天她就一定會死。這是肯定的。”
“去哪兒?”司機用濟州方言大聲問道。我沒有帶行李,穿着寬大的衣服看起來也不像遊客。他一定以爲我是當地人。
“去P——,”我説。
“什麼?”
我提高聲音:“到P——時能提醒我一下嗎?”
雖然我們離得不遠,但司機似乎沒有聽清我的話。風聲蓋過了我的聲音。我猜他之所以問目的地,是因爲我們經過的大多數站點都是空的。我是車上唯一的乘客,所以如果他遠遠看到前麵的站點沒人等車,就可以直接開過去,不用減速。
仁善習慣這樣的暴雪嗎?
在我們剛開始一起出差的那年,因爲仁善從不提起她的家鄉,説話也沒有明顯的口音,我以爲她是在首爾出生長大的。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聽到她在住宿的大堂公用電話上和母親通話,才知道她來自那座島。她説着一口我難以理解的方言,除了零星幾個名詞。微笑着,她問了一連串問題,做了幾句俏皮的評論,然後爲某個私密的笑話笑了起來,這才放下話筒。
“你和媽媽聊什麼這麼有趣?”我問。
“沒什麼特別的。她在説她看的另一場籃球比賽,”仁善輕鬆地回答,笑意依然掛在臉上。“我媽媽和其他奶奶們差不多,”她接着説,“她快四十歲才生下我,現在已經六十多歲了。她不太懂規則,主要是看觀衆。她覺得一個人待着無聊,因爲她住的地方太偏僻了。”
她説話時帶着調皮的語氣,就像是在説起閨蜜的小習慣。
“她這個年紀還在工作嗎?”
“當然了。那裡的女人到八十多歲還在幹活。橘子收獲的時候,她們會互相幫忙照看果園。”
仁善又笑了,回到先前的話題。
“她也喜歡看足球。更多的觀衆。她看新聞裡的遊行和抗議活動也是一樣的興緻。好像在期待能認出她認識的人似的。”
從那天起,每當我們旅途中出現空閒時間,無論是在火車上、巴士上,還是在等餐的餐廳裡,我都會請仁善教我一些濟州話。我愛上了她在電話裡對母親説話時那種豐富的音色和溫柔的語調。
起初,仁善很猶豫。“我覺得對你去濟州旅行不會有什麼幫助,”她説,“大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從內地來的。”但當她看到我是真心感興趣時,就開始教我一些基礎的表達。我對那些陌生的變位最感興趣。當我們嚐試簡短對話時,如果我把hada—haen—hamen—hajaen中的時態用錯了,仁善就會微笑着糾正我。
“人們説我們的詞尾這麼短是因爲濟州島風太大,”她有一天説,“風聲剪短了我們的話。”
這就是我對仁善家鄉的印象——一種不加修飾的語言,帶着突兀的詞尾,一位喜歡看籃球的天真奶奶,在感到寂寞時渴望人群。
看到郵局的指示牌時,我知道我們終於到了P——。我伸手按下下車鈴,巴士緩緩停下。外麵的風似乎也隨之平靜下來,仿佛是預先安排好的。但不,當我下車時,我意識到風其實是在路上某個時候就已經停了。我感覺自己仿佛走進了風暴眼。現在剛過下午四點,但天色如此昏暗,仿佛又一場大暴雪即將來臨。
街道了無生氣。路上連一輛過往的汽車都沒有。隻有沉重的雪花以一種難以理解的緩慢速度降落。一盞交通信號燈在密集的落雪後泛着明亮的紅光。當雪落在溼漉漉的柏油路麵上時,每片雪花似乎都會短暫地猶豫一下。然後,像對話結束時的餘音,像樂章終結時的漸弱,像還未落在肩上就小心翼翼收回的指尖,雪花沉入光滑的黑暗中,很快消失不見。
我擦去睫毛上的雪花,試圖確定方位。這是沿海公路;當地巴士不在這裡停靠。我必須記住十字路口旁的巴士站在哪裡,就是仁善之前指給我看的那個。
這裡寂靜得難以置信。
要不是那些落在前額和臉頰上的冰涼顆粒,我可能會懷疑自己是在做夢。街道是因爲暴風雪才空無一人的嗎?還是因爲今天是星期天,商店才都關了燈?桌上倒扣的金屬椅子和鎖門後倒下的路牌都透着一種荒廢的氣息。一扇櫥窗後的人體模特穿着單薄的秋裝。這個寂靜的小鎮上唯一亮着燈的地方是一家小小的轉角商店。
我需要找到一盞燈和一把手鏟。轉角商店可能沒有我要找的東西,但我可以問問店裡的人該去哪裡找。我還可以問問去仁善村子的巴士在哪裡坐。但就在我走向商店時,燈滅了。一個穿着夾克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看到他熟練地用鏈子纏住玻璃門把手並轉動掛鎖,我加快腳步。
“等一下,”我喊道。
但那個男人已經爬進了停在店前的麵包車。我開始跑起來,儘可能地擦去眼睛上的雪。
“請等一下!”
無數的雪晶吸收並抹去了我的聲音。我聽見汽車髮動的聲音,被冬日的寧靜所淹沒。車子倒進空盪盪的馬路。我朝司機揮舞雙臂。然後無助地看着麵包車遠去。
找到巴士站時我嚇了一跳。
我以爲這裡已經沒人了,但竟然有一位看上去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站在站牌旁。她背部彎曲,拄着一根拐杖。一頂淺灰色毛線帽蓋在她短短的白髮上,她的棉襖和帽子是同樣的顏色。腳上穿着襯着人造毛的深色橡膠鞋。當我走近時,她看着我,顫巍巍地將頭歪向一邊。我點頭緻意,但她繼續盯着我看。我想她可能沒看到我的動作,於是又低頭行禮,這時我注意到她佈滿皺紋的小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我站在她旁邊,觀察她的側臉,直到她慢慢地轉過頭來看我。空洞而冷淡的眼神與我短暫相遇。這眼神既不友善也不冷漠——實際上,傾向於一種壓抑的溫暖。我意識到她讓我想起了仁善的母親。不僅是她小巧的身材和精緻的五官,更重要的是那種冷漠中夾雜着克製溫情的氣質。
“玩得開心,”仁善的母親最後一次見到我時這樣説,帶着類似的憂慮神情,儘管她説的是清晰的首爾話。她帶着那種長期受苦的人特有的冷淡——這種平靜表明他們已準備好承受可能到來的任何不幸,同時保持警惕,即使麵對歡樂和善意時也是如此。
我很驚訝地髮現她的母親——據説意識一直在退化的她——看起來出乎意料地整潔清醒。我不知道她把我當成了誰。那天晚上,仁善告訴我,她的母親經常忘記自己有個女兒,有時會變得像個孩子,把仁善錯認成自己的姐姐。當仁善的母親對我微笑時,她佈滿皺紋的眼皮幾乎閉上,眼中的光芒變得暗淡。看到她伸出手,我也伸出了我的手。我們看着對方,四隻手重疊在一起,她好奇又謹慎地打量我的臉,仿佛在確定我是誰。當她最終帶着溫柔的微笑鬆開我的手時,我鞠躬離開了房間。我在廚房爐子旁找到了仁善。
“你在做什麼?”
“荳粥,”仁善沒有轉身説,“我把黑荳和白荳混在一起。對半分。”
她開始用一根長木勺攪拌大鍋。我走到她身邊,她終於看向我。
“她需要蛋白質但其他東西都消化不了,所以我給她做這個。平時我隻做夠我們吃的量,但因爲你來了,我多做了一些。”
我看着深灰色的粥隨着仁善耐心的攪拌變得濃稠,點綴着黑色的荳子。
“聞起來真香。”
“吃起來更好。”仁善自信地笑着關掉了煤氣。
“你要用這個嗎?”我指着架子上的一個大碗問。她點點頭。我把碗放在木托盤上遞給她,她舀了粥。站在廚房水槽旁幫忙的感覺輕鬆又熟悉,就像我們是姐妹,這種無聲的配合完全是自然而然的。
“這一份量很足啊。”
“你知道那句話——胃口好,活得久。我媽媽會長命百歲的。”
仁善端着托盤走向主臥室。我搶在她前麵去開門。仁善走進去,在身後關上門,把我留在外麵。我在外麵轉了一會兒,然後在桌子兩邊各放了一副勺子和筷子。我又舀了些荳粥到兩個大碗裡,放在桌上。我拉開椅子,坐下來,望着冒着熱氣的碗。
仁善回來後拿起勺子。我也拿起勺子嚐了嚐荳粥。溫暖的堅果味充滿了我的口腔。
“太好吃了,”我低聲説,聽到這話,仁善用她一貫自信的語氣説:“想吃多少吃多少。還有很多呢。”
看來巴士終究不會來了。
即使現在有一輛巴士來,等到了仁善的村子,天也太黑了,我根本找不到路。
是時候找個地方過夜了。
但首先我得給仁善打電話,我對着飄落的雪低聲説。我的呼吸在雪中化作白霧。
我得告訴她我要放棄了。告訴她這裡在下暴雪。
我瞥了一眼身邊的老太太。在離開前是不是該告訴她?她不需要我幫忙嗎?
我鼓起勇氣對她説話。
“大嬸,”我説。
仁善告訴過我,在這裡要稱呼年長者爲“大嬸”。隻有外地人才説“阿姨”或“奶奶”,她説。
“您等很久了嗎?”我問。
老太太轉過空洞的眼睛看着我。
“巴士馬上會來嗎?”
她慢慢地從拄着的拐杖上抬起一隻手。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眼睛閃爍着。然後搖了搖頭,臉上展開一絲淡淡的笑容。她的薄唇終於分開了。
“這麼大的雪……”
她的頭繼續顫抖着,仿佛在説她不會再繼續對話了。她將目光投向遠方。
她的眼睛即使保持平靜也在閃着光。我順着她的視線看去,難以置信地,一輛小巴士正轉進十字路口,它的車頂堆滿了厚厚的積雪。
巴士停下時髮出一聲讓我想起粉筆在黑闆上劃過的聲音。那種尖銳的聲響也被平靜的雪所緩和。
前門打開了。溫暖潮溼的空氣湧出,鑽進我的鼻子。司機一隻手戴着棉手套搭在換擋桿上,對那位老太太説:
“等很久了吧?有兩輛車在上坡處被雪睏住了。您一直在寒冷中等着吧?”
和之前一樣,老太太指着自己的耳朵,不作回答地搖了搖頭。她用拐杖慢慢地爬上巴士,我像在夢遊一般跟在她後麵。巴士上沒有其他乘客。
“您是去西村裡嗎?”我問。
“是的,”司機用首爾話禮貌地回答,我察覺到他改變語氣時的疏離感。
“能到地方時提醒我一下嗎?”
“具體是哪裡?”他問,“西村裡有四個停靠點。那是個很大的村子。”
司機盯着我猶豫的樣子。我能聽到雨刷清理擋風玻璃上積雪的吱嘎聲。
“這輛車平時運營到晚上九點,但今天不會再有下一班了,”他説。
“我不知道站名,但到了我能認出來。我會告訴您的。”
對自己的話也沒有把握,我刷了卡。我坐在那位老太太後麵,她靠着短拐杖支撐着自己。她灰色毛線帽上的雪已經融化成了水珠,沾在毛線的絨毛上。
黃昏迅速降臨。巴士穿過我從海岸公路就看到的那片灰白色的雪雲和霧氣。路邊零星的房屋現在都消失了。光禿禿的落葉樹在兩旁伸展,形成一片看似廣闊的林地。
巴士減速停下。老太太從座位上站起來。她沒有告訴司機要在哪裡下車,但他似乎知道在哪裡讓她下。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向後門,拐杖髮出輕輕的敲擊聲。在轉身之前,她歪着頭向我投來一瞥,帶着我看不明白的表情——是微弱的笑容,是告別的緻意,還是僅僅是空洞的一瞥?——然後轉身離開。
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讓乘客下車合適嗎?我環顧四週,透過樹林隱約看見一堵多孔的黑色石牆。一座房子。司機等待老太太兩隻腳都穩穩地踏在雪地上,才關上門。她佝僂的身影在厚重的雪中艱難前行,漸漸遠去。我在座位上挪動身子,一直注視着她直到看不見。我不明白。她隻是一個在巴士站偶遇的陌生人。爲什麼我會感到如此動盪,仿佛剛剛和某個親近的人道別?
巴士慢慢地繼續沿着緩坡又行駛了五分鐘,然後停下。司機關掉引擎,拉上手剎。“請稍等,我去安裝防滑鏈,”他喊道。
我看到天色變得更暗了,從敞開的車門湧入的風越髮狂暴。暴風雪即將重新來臨。仿佛從P——巴士站開始環繞着我們的寧靜是從那位老太太身上散髮出來的,現在她走了,那種寧靜也隨之退去。
我不該下那輛巴士。
它裝着防滑鏈的車輪在雪地上留下了痕跡,慢慢開走,但等它消失在暴風雪中時,巨大的雪片已經覆蓋了這些軌跡,抹去了所有的踪跡。
天色雖暗,但雪卻散髮着一種灰色的微光,在空中停留,使我仍能辨認週圍的事物。
我確定了方向開始走路。離開主路,穿過兩邊是積雪玄武岩牆的田間小徑。經過漆黑的溫室,來到一條穿過針葉林的小路。在這裡,路麵剛好容得下一輛小汽車通過,積雪已經齊膝深。要在雪堆中行走,我必須先把腿紥進去,再拔出來。我的運動鞋和襪子都溼透了。週圍沒有可以作爲標誌的建築,隨着樹木越來越深陷在黑暗中,被雪半掩埋,我甚至分辨不出它們的種類——我隻能依靠上坡下坡的感覺,依靠對道路變窄變寬的記憶。
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手機從手中滑落的。當灰藍色的暮色消失時,我來到第一個岔路口,打開了手機的手電筒。電量所剩無幾,我本打算隻在需要做重要選擇時才使用它,比如現在。我清楚地記得通往仁善家的路會分成兩條,但眼前的輪廓顯示有三條不同寬度的小徑穿過樹林。我以爲手電筒的光能幫我認出該走哪條路,但白色的樹木在手機微弱的光線下同時投下陰影,反而讓這個地方更加陌生。但我沒有時間猶豫。我朝最寬的那條路走去。就在下一刻,腳下的地麵突然塌陷,我跌進了一堆雪中。
我本能地用雙臂護住頭。那一定就是我掉了手機的時候。當我在斜坡上翻滾時,頭和身體被石頭擊打,但我沒有失去意識。
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天真的變得這麼黑了嗎?
我是不是還是失去意識了?
我用顫抖的左手推起外套袖子。我摸索着手表,雖然明知道它在黑暗中不會髮光。我隻能看見一片漆黑。
我的牙齒不停地打顫。下巴疼得厲害,我擔心它會脫臼。寒氣穿過我的帽子和圍巾。我儘可能緊地抱住髮抖的膝蓋,試圖思考。
我想起那隻鳥。
仁善告訴我要在今天之內給它水才能救它。
但對一隻鳥來説,一天是什麼時候結束?
這些小家夥睡覺就像燈滅了一樣。
這是去年秋天的一個傍晚,仁善這樣描述道。那時她讓鳥兒們飛出籠子活動了一個小時,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把它們放回籠中。在蓋上遮光佈之前,她短暫地看着鳥兒們的眼睛。
“它們會像現在這樣睜大眼睛嘰嘰喳喳,但一旦沒了光,就會立即睡着。就像它們連接着電源一樣。即使在深夜,如果我掀開這塊佈,它們就會立即醒來,又開始叫個不停。”
我想睡覺。
我真的相信自己終於能夠睡着了。
但還有那隻鳥。
風是什麼時候又開始刮的?
我的身體不再蜷縮成一團。我的手指已經鬆開。我用遲鈍的手抹去眼睛週圍的冰。看到光時我驚呆了,那是一種幾乎難以與黑暗區分的午夜藍。
天已經亮了嗎?
還是我在做夢?
我儘可能整齊地躺下,抬頭望着天空。我簡直不敢相信。週圍的黑暗不再是絶對的了。雪也停了。空中蒼白的旋渦是風捲起的舊雪。在月光中顯現。因爲風已經驅散了雪雲,一輪半月現在懸在樹林上空。
一條幹涸的溪流像條長長的白蛇般蜿蜒穿過樹林向上延伸,散髮着藍色的微光。我一步一步地向前傾斜着身子,以免向後倒下。月亮時隱時現於變幻的雲層之中。所有的樹梁在它慘白的光線下搖擺,散髮着深藍色的光芒,仿佛永遠不會再變暗了。
終於,我看到了岔路口。
這一次,我沒有犯錯。我沿着緩坡走了一會兒,然後跟着路麵變平坦的方向走,依靠着月光照在未踏過的雪地上的反射。樹林的沙沙聲和吱呀聲,我的腿陷入齊膝深的雪中的聲音,我的呼吸聲,都混合成了一體。
那邊有什麼東西。某種髮光的東西。
當我穿過灌木叢,一條長長的深藍色的路出現了。隨着它繞過樹林,路麵越來越亮,直到我看見儘頭有一片銀色的光池。喘着粗氣,我儘可能快地在雪中前行。當我到達拐角處時,我再次揉了揉眼睛,直視着那道光。
仁善的工作室。
鐵門大開着,裡麵露出一個光的孤島。是有人在我之前來過這裡嗎?我打了個寒戰。然後我明白了。
自那天以來沒人來過。
當他們匆忙地把流血的受害者抬上卡車車廂時,沒人記得關燈。甚至連門都來不及關。
它就這樣敞開着,仿佛在等待着什麼人。風捲着閃亮的雪吹進工作室。
我關上門。我鎖上門閂,這樣風就不會把它吹開。
地上堆着成摞的原木。我在它們之間穿行。在混凝土地麵上,積雪的薄層下麵,我注意到血跡斑斑。在工作颱旁,更多的雪下麵,一灘血已經結成了冰。那一定是仁善切斷手指後失去知覺躺着的地方。工作颱上放着一根未切完的原木,一把未插電的角磨機,耳罩,還有各種被暗褐色血跡染污的木塊。
小心不踩到任何血跡或原木,我穿過空間。靠近通往內院的後門時,我注意到靠牆放着一些被刷成黑色的原木。看着樹皮上的黑色層次,我感覺這些樹木在説話。
轉動門把手,我推後門,但它紋絲不動。我拉門。還是不動。我用全身的重量頂着門。我感覺到門在另一邊的雪堆中推開了一個手掌寬的縫隙。放鬆重量,我停下來,伸手通過縫隙清理積雪。我重複這個動作,直到能側身擠過門縫。
推開雪,我朝漆黑的房子走去。
在這昏暗中,阿瑪可能正在睡覺。我知道在我打開燈之前,她不太可能醒來髮出尖銳的叫聲,就像我見過她在早晨仁善揭開籠子上的遮光佈時那樣。
當我漫不經心地撫摸着停在我肩上的阿瑪白色的後頸時,這隻鳥會低下頭,然後一動不動,仿佛在等待什麼。
“她想要你再摸摸她。”
我聽話地又撫摸了一下鳥兒溫暖的後頸。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像是在緻意,仁善笑了。
“再摸摸。她在要求你繼續。”
我從未鎖的前門進入房子。站在玄關,我脫下羊毛手套塞進羽絨服口袋,然後把已經麻木的腳從溼透的運動鞋和襪子裡解放出來。我推開內門,踏上木地闆,摸索着牆壁。找到電燈開關後按下。
風的嗚咽聲從椽子、窗戶和門縫中滲透進來,更突顯了室內的死寂。麵向漆黑庭院的大窗戶映照出我整個身體。我放下外套的帽子,看見自己滿是血跡的臉和凌亂的頭髮。
在這扇窗戶旁,仁善放置了一張她用秋柴樹做的桌子。鳥籠就放在上麵。遮光佈和一些清潔工具整齊地掛在她在桌子一側安裝的金屬鉤子上。籠子裡有一個固定的棲木和兩個相配的秋千,都是用仁善切割打磨過的竹子做成的,高度保持一緻以防止鳥兒之間爭奪地盤。
在如雷般的寂靜中,這種寂靜比任何突然的巨響都更令人膽寒,我走向籠子,走向那個空着的棲木和秋千。水碗已經幹了。仁善用來放幹果的木碗和裝顆粒飼料的方形矽膠容器都是空的。一把或兩把谷糠散落在陶瓷盤子上,這就是僅剩的一切。而在這一切旁邊躺着阿瑪。♦
韓江(Han Kang)
韓國當代重要作家,以細膩而深刻的筆觸探索人性、記憶與創傷的主題聞名。她的作品常聚焦於個體與社會的複雜關係,通過獨特的敘事方式與詩意的語言,揭示生命中隱秘而深刻的情感。《永不告別》是她的代表作之一,以其深沉的情感與精緻的文字打動了無數讀者。韓江的文字既敏感又充滿力量,既關注人類內心的脆弱,也直面社會的殘酷,展現了她對文學與生命深刻的思考。
此文由長篇小説《永不告別》第一部改冩,發表於2024年11月18日印刷版,原文鏈接為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24/11/18/heavy-snow-fiction-han-k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