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評論》小說 | 湯姆·克魯《節慶日》

康德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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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1年7月27日

埃德蒙·佈利斯不情願地從他為辛普森夫人搭建的攤位前退後了三步。(這可不是件小事——辛普森夫人在節慶委員會裡的地位,正如石獅蹲守在屋簷上般不容撼動。)篷佈是粉紅和淡黃色的,在草地上顯得格外醒目,遠處牧師家溫室的玻璃閃着光。但毫無疑問,這攤子有些歪斜,就像一個醉酒的男人斜倚在酒吧颱邊。埃德蒙上前扯了扯支柱,又退了回來,一臉溫和又無奈的表情望向四週。陽光已熾烈刺眼,天早已變得悶熱。四下的攤位都搭得整齊牢固,篷佈繃得緊緊的,角度精準。埃德蒙插起雙手在口袋裡,笑了笑,一隻手甚至透過口袋撓了撓大腿上方。

他今年二十二歲,相貌英俊與否得看心情和光線。他蓄着一小撮鬍子,兩鬢的髮際線開始後退,所以總愛把帽子壓低。他和父母住在村外三英裡的一所宅邸裡,那房子是為風景而建的,也意味着他今早得早起趕來幫忙佈置。他穿着最好的夏季西裝——離家太遠,無法再回去換。他的外套掛在茶棚的椅背上,此刻隻穿着襯衫。

辛普森夫人快步走過,語氣裡滿是不悅:「哦,佈利斯先生,您到底為什麼要自告奮勇?居然還脫了外套。我去請科爾維爾家的工人好了。您不用等了。」

「我等着。」埃德蒙説。他繼續撓着大腿,心裡想着維奧萊特今天會穿什麼。

「你也看到了。」辛普森夫人在他身後説,「希望你不介意。」

「沒什麼可介意的。早安,先生。」一個男人走上前來,開始拆除並重新搭建棚子。

這是辛普森夫人在委員會任職的第十二年。又是老樣子:花架子似的年輕人們帶着一腔空想攪局,她不禁想:到底該如何才能勸退這些人?

埃德蒙站着,看着那人修補攤位。太陽藏在慘白刺目的天幕後,熱氣卻如一隻沉重的手壓在他後頸。他暗自思忖,是否還能憑良心對維奧萊特説他「幫了忙」。「我能做點什麼嗎?」他在修整得差不多時問。

那人打了個複雜的結,把一根地釘踩進地裡。「快好了。」他説,沒回頭。他帽沿下的頭髮被壓成一道硬稜,似乎是因為帽子太小了。

「有事儘管吩咐。」埃德蒙説。他看到阿爾伯特·沃特森正從花園門口踱步進來,正想迎上去,又頓住腳步。「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得看您滿不滿意。」那人拍了拍篷佈,像撫平桌佈一樣輕輕拉扯、壓角,然後走過來,站在埃德蒙身邊。

「看起來非常不錯。」埃德蒙客氣地説。遠處,他看到兩個女僕正費力地把一張桌子從屋裡搬進溫室。

「那就好。」那人答道。他臉龐開朗,帶着戶外勞動者的粗獷,此刻因酷熱泛着光澤,但被黑髮與眉毛打上斑點。他和埃德蒙年紀差不多。

節慶總能喚起人們的親切感。「謝謝你救了場子。」埃德蒙説,伸出手去。那人握住了他的手,手心的汗水黏到了埃德蒙掌心與指縫間。埃德蒙把手塞進了兜裡,轉身去找阿爾伯特。

繼續為您呈現:

阿爾伯特正在茶棚裡,那兒正為工人和誌願者提供茶水。他正被一位女僕堅定地告知:「蛋糕還不能動。」棚子下略顯清涼,空氣中滿是青草的氣息。埃德蒙找到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穿了上去。阿爾伯特轉過身來,一手捧着茶盃和茶碟,另一手握着蛋糕,神採飛揚,茶水還晃了出來。埃德蒙朝他揮手,坐在一張桌子邊。

「你好。」阿爾伯特笑容燦爛地打招呼,將茶和蛋糕放下。「維奧萊特呢?」

「我能嚐一口你的蛋糕嗎?」

「別太多。」

「她還沒來。」埃德蒙説着,咽下一口蛋糕。

「真好奇她今天穿什麼。」阿爾伯特説。他是個儀表整潔、穿着講究的年輕人,還喜歡戴單片眼鏡。

「真夠熱的,是吧?」埃德蒙説。

「如果她穿得跟去年一樣,我非跪倒在她的裙擺之下不可。」

兩人對視一眼,露出幾分不快。

「你和我一樣着迷。」阿爾伯特説。

埃德蒙又掰了一塊蛋糕。

阿爾伯特喝了一口茶,一邊用眼角擠住單片眼鏡。「不過她多半不會選我,當然你也一樣。幾乎肯定不會。但女人就是反常得很——也正因如此,我還有點希望。」

帳篷外傳來許多動靜,打破了他們在這個散髮青草香氣的小世界中建立的片刻寧靜:嘈雜的談話聲、木槌敲擊地釘的節奏、抽屜翻找餐具時瓷器碰撞的叮當聲。兩個年輕人並排坐着,幾乎沒有交談。他們從中學起就是同學,後來又一起上了牛津,早已習慣彼此的存在,無論是愉快的共處,還是略顯無聊的陪伴。他們習慣等待,也習慣被安排好。他們從未真正考慮過自己是否喜歡對方。

「我們去四處看看?」埃德蒙説。

「也許維奧萊特已經到了。」阿爾伯特其實有點怕自己再次落單。

「我倒希望她還沒來。」阿爾伯特説着,站起來抖掉身上的蛋糕屑。「我得去換身衣服。」

埃德蒙低頭看着自己那套樸素的西裝。

「你這樣挺合適的。」阿爾伯特説。

外麵的天空亮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仿佛有某種銳利的東西正從中刺出。牧師家的花園很大,如今攤位遍佈、熱鬧非凡,一股先鋒開拓的氣息彌漫其中。唯一還未搭好的,是用來跳舞的大帳篷。

「還是沒看到她。」阿爾伯特説,「我去換衣服。她要是來了,拜托你別和她説話,也別試圖逗她笑。」

埃德蒙懶洋洋地看着科爾維爾家的工人們在搭建舞棚。之前幫他搭攤位的那個人,正是帶頭忙碌的主力。他摘下帽子,把帽簷塞進褲腰後,帽子後沿像尾巴一樣在他身後晃來晃去。他黑髮溼透,垂在額頭上,幾縷粘連成束。埃德蒙與他四目相對,朝他笑了一下。那人神情專注又友好,點了點頭。

也許我應該請他喝一盃,埃德蒙心想。

埃德蒙正又一次沉浸在對維奧萊特的幻想中,忽然被辛普森夫人髮現。

「佈利斯先生,」她説道。她真希望她髮現的是別人。這天氣實在太熱了。「有隻羊跑出來了。」

「一隻羊?」

「一隻羊。它是參賽的,跑出了圈欄。有幾個男孩抓住了它,但抬不動它。」

「我今天穿的是我最好的西裝,辛普森夫人。」

「這隻羊可是要得獎的,佈利斯先生。」

「恐怕我實在看不出——」

「它會非常幹淨、刷得一塵不染。」她緊繃着嗓音説道。

埃德蒙瞪着她:「牧師呢?不能找他?」

「牧師怎麼了?」辛普森夫人喊道。

埃德蒙自己也搞不清,為什麼剛才會脫口而出「牧師」二字。這時,遠處傳來了羊的哀叫聲,像是被睏住了。

在這一刻的混亂中,辛普森夫人拋下了她的莊重與矜持:「您得做個英雄,佈利斯先生。萊爾德小姐一定會欣賞的。」

她瘋狂地看向遠處的維奧萊特,後者正和母親站在一起,穿着一襲美麗的裙子。維奧萊特望着埃德蒙笨拙地想抱住那隻羊,姿態像是摟着嬰兒。可羊可不吃這套,它強烈反抗,在地上拼命掙紥,把其中一個小男孩撞得一個趔趄。接着它一蹄子踢到了埃德蒙——是踢到眼睛了嗎?他現在正捂着眼睛。可他沒有放棄,又一次嚐試,這次羊踢中了他的下巴,他咬牙堅持住了。最終,羊被抬走了,忽然安靜下來,還顯出幾分高貴的模樣。維奧萊特真想向它的背影行一個屈膝禮,它被緊緊夾在埃德蒙的腰際。她的母親評論説,那隻羊狀態真好,也許能得第一名。

當埃德蒙走向維奧萊特時,萊爾德夫人正在不遠處攤位邊忙碌。他的眼角上方有一道擦傷,西裝也皺巴巴的——再加上他整個人通紅。他看上去狼狽不堪。但出於一時的善意,維奧萊特決定不提羊的事。

「今天上午你都在做什麼,佈利斯先生?」

「我……剛才一直在——」埃德蒙臉上浮現出一種如夢初醒般的絶望。「你是剛才才看到我的嗎?」

「剛看到。」她説,同時露出她招牌式的燦爛微笑。

可這笑容一點效果也沒有。它就像被黑暗吞噬,仿佛從未存在過。埃德蒙輕輕摸了摸眼角的傷:「我……我一直在幫忙佈置。」他説,語氣低落。

「哎呀,真了不起。整個佈置看起來很熱鬧。」

「是啊。」

「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是啊。」

可憐的埃德蒙。他顯然需要坐下來。但他看起來很真誠。

「你為什麼不去喝盃茶,佈利斯先生?」

「你今天真漂亮,萊爾德小姐。」他説。

這兩句話幾乎同時説出口,卻像兩隻羽毛,輕盈地各自落在各自的心上,沒有交錯,也沒有幹擾。

「那我就聽你的。」埃德蒙説。

「謝謝你。」維奧萊特説。

兩人都轉開了視線。

「你真體貼。」維奧萊特説。

「一盃茶,」埃德蒙説道,「正合我意。」

他們分開了。

不久後,維奧萊特遇見了阿爾伯特·沃特森。他穿着格紋西裝,馬甲是搶眼的芥末黃,頭戴一頂草帽,單片眼鏡在陽光下閃閃髮亮。

「你好啊,萊爾德夫人。」阿爾伯特對維奧萊特的母親説。後者又重新「掌握了所有權」。他的單片眼鏡禮貌地髮出一抹微光。

若説辛普森夫人像石獅子般高高在上,萊爾德夫人則更像一扇厚重、華麗的裝飾鐵門。她令人肅然起敬——如果你能欣賞鐵製工藝之美的話,甚至還可能覺得她頗具吸引力。維奧萊特總是努力想越過這道門,看清真正的世界。而至於她自己,早已放棄「被真正看見」的渴望,隻希望能偶爾從欄桿後露出一角,被人瞥見。

「你哥哥最近怎麼樣,沃特森先生?」萊爾德夫人問道。她對沃特森家的長子還有幾分期待。

「訂婚了,」阿爾伯特迅速答道,「還不算正式訂下,但差不多了。反正是沉醉得不得了。姑娘也很迷人。」

「你自己呢?」維奧萊特插話道。

他的單片眼鏡在陽光中微微一閃:「我很好,謝謝。我現在也進公司了。他們似乎挺滿意。有時候我都懷疑父親是不是快要把整個公司交給我了。」

「這恐怕不會吧?」萊爾德夫人説。

「我隻是懷疑而已。」阿爾伯特説。

「天氣真熱。」萊爾德夫人輕描淡冩地説。

「的確。」他補充道,「我能説一句嗎——夫人,您今天看起來非常精神。萊爾德小姐也是。」

維奧萊特笑道:「我喜歡你的馬甲。」

「謝謝!」他高興極了,「你的裙子也很美。」接着,那裙子的模樣好像勾起了他什麼回憶,「我聽説埃德蒙被羊踢了一腳。有些小孩跑來告訴我,説那場麵精彩極了。」

「我倒沒聽説。」

「真的?」他聽後有些失落。

辛普森夫人走過來了:「沃特森先生,有個帳篷釘需要踩緊。」她説。

「帳篷釘?」

「快去吧。」她大緻一指。

阿爾伯特走了。石獅與鐵門彼此打了個照麵,如戰場上久經考驗的老搭檔,維奧萊特則悄悄躲回兩人構成的權威陣地背後。

節慶正邁入它短暫而熾熱的高潮。哈利頓的居民絡繹不絶,人群在其中穿梭回旋。天空越來越白,明亮得有些虛幻。各種聲響從攤位、茶棚和舞棚如波浪般湧來:叫喊、木頭撞擊的咚咚聲、人們交談和瓷器碰撞的叮當聲,還有樂隊在調音時那不合拍的雜音。陽傘在人群中如池塘上的百合一樣漂浮搖曳。孩子們在奔跑、跳躍、摔倒、哭鬧。男人們則爆髮出暴躁的大笑,宛如突如其來的槍聲。

有一叢灌木散髮着強烈的氣味,幾乎像精液。途經的男男女女,有的聞到了,覺得相當震驚——這畢竟是牧師的花園。可也有人隨即因自己注意到了這種氣味而羞愧不已,畢竟他們深信牧師肯定從未察覺過。沒人提起這事,誰也沒説出口。即便是一對剛結婚不久、近來在床上肆無忌憚地探索彼此的新婚夫妻,也隻是對視一眼後裝作什麼也沒髮生。

牲畜——豬、羊——在圈裡踱步、嗅探陌生的草地,接受掌聲,享受名氣帶來的短暫甜頭。那隻踢了埃德蒙一腳的羊,獲得了本類第一名。

牧師髮表了講話,道利議員也緻了辭。肉商「格羅夫」讚助了一次抽獎,獎品是一隻火腿。一位先生贏得了它,他在緻意時舉起帽子,露出粉紅光亮的禿頭,顏色和那隻火腿倒也相配。兩個男孩打了一架。另一個男孩山姆親了一個叫瑪麗的女孩,他們倆躲在茶棚後,腳踩在玫瑰花壇裡,身後的女工們仍在切蛋糕,毫不知情。這是兩人的初吻,終身難忘。山姆髮誓她的嘴唇嚐起來像玫瑰。

大家都玩得很開心。

「太熱了,對吧?」他們説,「是不是太熱了!」空氣像棉絮般悶厚,人們試圖穿過它,尋找背後哪怕一絲清涼。啊,要是有點風就好了!他們穿着輕薄的夏裝,卻汗流浹背。空氣中帶着汗味。牧師的花木沉沉欲睡。溫室像被釘死一樣鑲嵌在房子邊上,在白茫茫的天空下失了光澤,像一顆渾濁的鑽石。

樂隊演奏起來,整個花園都能聽見音樂。靠近大帳篷時,還能聽見舞步的踩踏聲與混亂的笑語。維奧萊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儘管她母親有些抗拒。「不過是些本地人罷了。」萊爾德夫人説。

舞棚四麵敞開。維奧萊特走到離她最近的一側,站在草地上,距木質地闆不過幾英寸。她母親離開了她。音樂十分響亮,維奧萊特被音樂震撼,也被那群旋轉歡笑的舞者吸引。悶熱的空氣因舞步而微微動盪,裙擺翻飛,但所有人的臉都是通紅髮亮的,頭髮因汗溼變暗。維奧萊特能感受到自己血液的躁動。要是可以……她模糊而激烈地想。要是可以就好了!

這些人大多是本地人——有的是她熟人的僕人,被允許放半天假;有的是村裡店主或工匠的子女。她認不出舞步,節奏極快又歡快。女人們在男人懷中旋轉,大笑。維奧萊特被一個穿紅色流蘇披肩的女人吸引住,那披肩輕輕扣在脖頸處,舞動間如火焰般飛舞。她的舞伴是個英俊的黑髮男子,帽子插在褲腰後,帽簷在舞步中歡快地拍打,仿佛在為舞蹈鼓掌。他們之間輕鬆自在,顯得極為親密。女人手上沒有婚戒。

「他幫我搭過一個攤位。」埃德蒙出現在她身旁,指着那個男人。他的表情帶着幾分退縮與不安,眼角上的傷還在。

「你覺得他們隻是調情,」她過了會兒問道,「還是……是愛情?」樂隊暫歇,兩人仍摟在一起低聲交談。他微微俯首,汗溼的黑髮垂在額前,嘴唇輕抿着她的額頭。

「誰知道呢,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埃德蒙答道,睫毛顫動,喉結在頸中上下滑動。

樂隊重新奏響,那對舞伴再次旋轉而去。維奧萊特的目光追隨着那抹紅披肩,它圍繞着男子飛舞,如火焰舔舐肉體。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維奧萊特已站在木地闆的邊緣。她和埃德蒙靠得很近。他們都察覺到了,卻誰也沒有移開目光,仍緊緊盯着那對情侶。他們心跳加速,仿佛跳舞的是自己。紅披肩飛舞着,那男女旋轉、大笑,時隱時現,閃着牙齒。

好熱啊!維奧萊特和埃德蒙靠得那麼近,手垂在身體兩側。就在那時,她感到他的指尖輕輕地勾住了她的。

她一瞬間怔住,仍注視着舞者,腦中卻一片空白。兩人指尖悄悄相扣,如同一對依偎的鴿子,躲藏在人群中,悄然親暱。紅披肩飛旋,男人和女人仿佛被舞曲點燃,沉醉其間。

維奧萊特微微轉頭,動作輕得幾乎不讓埃德蒙察覺。她看見他臉頰泛紅,在他蒼白脖子上暈開不規則的粉色。她看到一滴汗水沿着他的喉結緩緩滑落。她突然想伸出舌頭去接住它,像接一滴雨水。

埃德蒙轉向她,那滴汗隨之滑入領口。

他笑了,她也笑了。

埃德蒙重新望向舞池,眨着眼睛。他從未感到如此幸福,因此知道必須立刻結束這份幸福。如果這一刻繼續延長,如果他們開始交談,他必然會把它毀掉。他好想逃走!他偏頭看見辛普森夫人就在幾碼外。他和維奧萊特的指尖還在觸碰。他不知為何要這麼做——也許,他那參加過滑鐵盧戰役的曾祖叔公血脈覺醒了。他輕輕晃動指尖,像在無聲告別。他希望維奧萊特能理解這「晃動」的含義。但天哪,他居然沒收回手。他隻是晃了晃,毫無意義。

「辛普森夫人在叫我。」他終於説道,話幾乎哽在喉中,但他靠近維奧萊特耳邊低聲説,唇碰到她帽簷下散落的小髮絲。他抽回了手。維奧萊特輕輕一震,沒有説話。他的指尖依然記得她的觸感,手指帶着彎曲的餘溫離去。維奧萊特望着他遠去,仿佛兩人還用指尖緊緊相連。

博德維克太太正與阿爾伯特長談。她從他小時候就認識他,這似乎讓她覺得自己擁有無限的髮言權,足以霸佔他的注意力。阿爾伯特原本還能耐着性子應付,直到他注意到——他們正站在那株散髮強烈精液氣味的灌木旁邊,那氣味正將他與博德維克太太籠罩其中。

這對他而言,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災難。他心想,她肯定聞不出來吧?而實際上,她的神情完全無動於衷。但對阿爾伯特來説,這是一種酷刑。他的臉愈髮漲紅。他明白了——這種味道,是整個世界、或者上帝、或者其他什麼可噁存在的一場陰謀,其唯一目的就是:讓他在欲望中徹底沸騰。

他還是個處男。他努力克製自己,一心想保持純潔,為將來的婚姻、為維奧萊特·萊爾德保留自己。但問題是:有誰讓他哪怕靠近維奧萊特一寸?有誰肯讓他和維奧萊特多説上一句哪怕是與馬甲無關的話?她確實説過喜歡他的馬甲,可那又如何?

有沒有一場清涼的細雨,好讓他走進去,把這些潮溼、難堪、冒汗的唸頭衝洗幹淨?沒有。這已經是整整兩週的悶熱天氣了。而眼下,還有這該死的灌木,像是有意在他麵前散髮着性的信息。整件事的結局早已冩好:他將最終屈服,找個街頭女子草草解決,然後立刻染上神經病,陷入瘋狂,被送進某個療養院,住在一間潔白冰冷、窗外隻有田野的房間裡,最後像一灘果凍一樣滑進墳墓,沒有人會溫柔地記得他。或許——如果他還沒瘋得太厲害——母親會記得他,或者也許博德維克太太也會。

瘋得太厲害是什麼意思?比如,他在走廊上遊盪,裸露着勃起的下體,口中大喊腦中盤旋不去的淫穢唸頭。

埃德蒙!

阿爾伯特從未如此高興見到那張傻臉。他趕忙向博德維克太太告辭,衝了過去。

「你馬甲換了。」埃德蒙説。

「我不是説過我要換嗎。」

埃德蒙端詳着他的格紋西裝和芥末黃馬甲。「你看起來挺搶眼的,阿爾伯特。」

「維奧萊特喜歡。」

「喜歡什麼?」

「馬甲。」

「什麼時候?」

「一兩個小時前。」

「哦。」埃德蒙臉上浮現出一種極為滿足的神情。

阿爾伯特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哪兒不對勁。「你眼角有一道傷。」他説,「我聽説你被羊踢了。」

「它贏了第一名。」埃德蒙説。

「那你就原諒它了?」

「當然。」

阿爾伯特體內那種焦躁、髮癢、煩悶的感覺仍未消散,他一時忘了起因。他望了一眼,確定博德維克太太已經走開了。「你來看看這個,」他説,把埃德蒙拖到那灌木前,「你知道這是什麼味道,對吧?」

埃德蒙湊過去聞了一下。

「怎麼樣?」

「我知道。」

阿爾伯特汗如雨下:「你覺得,這意味着什麼?」

「我不知道。」

但埃德蒙其實知道。

維奧萊特知道,讓埃德蒙·佈利斯牽她的手是個錯誤。準確地説,也不是「牽」——隻是輕輕勾着指尖。這行為不像埃德蒙,但又正是他的風格。如果她真的嫁給他,他們的感情大概就是這樣:模模糊糊、試探遲疑、如指尖般輕淺的愛。若她真的嫁給了埃德蒙,那隻能説明她自己也變得模糊遲疑了。她不願深想,可腦中卻停不下來。

她邊走邊找母親,目光漫無目的地掃視着,忽然看見了那對舞棚中的情侶——那個帽簷搖擺的男人和那個紅披肩飛舞的女人。帽子此刻已規矩地戴回頭上,披肩也安靜下來。而兩人也變得溫柔沉靜,正低聲交談。他雙手插在口袋中,拇指掛在外麵;她輕輕環抱雙臂,頭仰着。維奧萊特再次被他們吸引,那熟悉的、帶着內疚的嫉妒感又一次襲來。

過了一會兒,她站在溫室中,和一群太太們一起圍在展示桌前觀賞花邊作品。她也參賽了,正努力找自己的作品。這可不容易——人太多了,博德維克太太一人就佔去大片空間。再加上空氣悶熱,陽傘裙擺層層疊疊,溫室頂上傳來熾白天光的壓迫感。維奧萊特微笑着,裝作在欣賞別人的手藝。她挨個看着擺在桌上的作品,這些花邊精巧得難以區分。她擠到另一張桌子前,還是認不出哪個是自己的。她心裡知道,那不過是個小東西,微不足道,可當她終於在第二張桌子的儘頭看見它時,她立刻認出它來,心裡覺得:這就是最好的。於是還沒等評判結果出爐,她已經為可能失獎而不滿了。

她還站在溫室裡等評委公佈獎項時,透過窗戶看見外頭的埃德蒙手握一大盃啤酒,正與那搭帳篷的男人興奮地交談。那人也拿着啤酒,臉上帶着一絲羞澀,一絲笑意——居然有人在埃德蒙麵前顯得害羞,這種畫麵實在少見。維奧萊特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一起喝酒、説話。

埃德蒙想起要請那人喝酒,是因為他從那灌木中得到了一個「信號」——那氣味仿佛是生命開始的徵兆。他感到萬物可親,內心充滿了感恩與喜悅。他找到那人時,對方正和那位紅披肩女人説話,埃德蒙不由分説地將他拉向啤酒攤,以表謝意。

此刻他正喝着啤酒,感謝這位叫傑夫的男子,同時回味着自己剛才看到的那一幕:維奧萊特正從溫室中透過玻璃望着他,那種赤裸裸的好奇目光令他震撼。傑夫邊笑邊聽,麵容英俊,暢飲着啤酒。

空中落下幾點雨滴,清涼而稀疏,從一片厚重白亮的天空中悄然降落,仿佛這天並不情願下雨。但就在這一刻,一道悶雷轟然炸響,像一口被緊閉的嘴唇突然釋放的粗重嗝聲。

此時評選結果公佈:維奧萊特獲得了第三名。她嘴角抽動了一下,正要向前走去——辛普森夫人正在那裡,準備向她道賀——就在這時,空氣仿佛突然顫動了起來。不是簡單的震動,而是劇烈來回閃動,如燈罩下亂撞的飛蛾。

而就在空氣重新歸於寂靜、蒼白的一刻,維奧萊特聽到了雷聲,還有尖叫。

透過被雨水斑點打溼的溫室玻璃,人們可以看到一些男人女人倒在草地上,姿勢怪異,仿佛他們在玩某種遊戲。維奧萊特看見一隻狗小心翼翼地跑向其中一人,嗅了嗅那人的頭,然後被另一隻手揮開,那隻手從上方伸下來,試圖將身體拉起來。地上到處是伸下來的手臂,有些身體在觸碰下抽搐、掙紥,似乎重新蘇醒;而另一些則紋絲不動,任人拖拉、翻滾、拍打、哀求。

雨水繼續稀稀落落地飄灑,冷淡、漠不關心。而玻璃隻略微模糊了一小會兒,在那段時間裡,維奧萊特一直站在窗後凝望。然後她猛然撕開人群,衝出了溫室,奔向花園。

埃德蒙和那個搭帳篷的男人——傑夫——倒在地上,已經死了。

維奧萊特站在他們麵前,望着兩人並肩躺着,卻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髮生的一切。空氣又一次悸動,但這次與先前不同,它在埃德蒙臉上留下了改變,讓他眼角的傷痕變得更深了。雷聲滾滾,她聽得清清楚楚。人群洶湧,身着夏衣的人們湧動着。她母親來了,辛普森夫人也來了,麵容扭曲,淚流滿麵。

有人開始抬走埃德蒙。她感到身體仿佛被什麼力量牽引着,像他們的指尖還緊緊相扣。有人從他腋下托起他,他的頭在胸前低垂、來回晃動。那鉤在她心中的痛感——那種撕裂的牽引感——成了他僅存的遺跡。

傑夫也被人抬起。他的帽子掉在地上,孤零零的,仿佛是被踐踏遺落的東西。那個紅披肩的女人撲倒在地,跪在那頂帽子上。紅色的披肩如同一張緊閉的陷阱將她圍住,她將帽子緊緊摟在懷中,淚流滿麵,嘴大張着,正尖叫般地説着什麼可怕的詞句。

維奧萊特並沒有去思考「埃德蒙被抬走」這件事。對她來説,那種鉤在體內的劇痛已然是他留下的一切。她奔過去,也跪了下來,抱住那女人。女人的喊叫貼着她的胸膛一聲聲顫動。維奧萊特也開始抽泣,用力摟緊對方,將自己的淚水擠進她的脖頸。

她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抬起頭來,透過那女人凌亂溼重的頭髮,她看見阿爾伯特——他穿着那件芥末黃的馬甲,表情驚恐萬分,那隻單片眼鏡蒙着霧氣,被淚水與汗水打溼,歪歪地貼在他髮紅的眼眶上。

紅披肩的女人又一次在她懷中尖叫,身體劇烈掙紥。維奧萊特俯身靠近她耳邊,輕聲低語:

「這是愛情嗎?」她問,「求你了,請告訴我——這就是愛嗎?」

發表於《巴黎評論》2025年夏季刊,原文鏈接為

https://www.theparisreview.org/fiction/8407/the-fete-tom-cre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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