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今都是達洛維夫人

對弗吉尼亞·伍爾夫而言,“意識流”是一種寫作技法,而如今,它已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康德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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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身上都有裂縫——那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阿德琳·弗吉尼亞·斯蒂芬渴望的是一種被光填滿的生活。1912年她嫁給倫納德·伍爾夫時曾說,自己想要“一切——愛情、孩子、冒險、親密與事業”。在她的傑作《達洛維夫人》中,她寫道希望“所有內在的情感都能被照亮”。但光越強,裂縫也就越多。

如今,弗吉尼亞·伍爾夫已成為世界文學界的巨擘,至少已有15部關於她的完整傳記。然而,馬克·赫西的新作《達洛維夫人》併非寫她的生平,而是一本關於她小說的“傳記”,講述這部作品的構思、寫作與傳播歴程。赫西是紐約佩斯大學的英語教授,當他說伍爾夫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時,我們毫不懷疑他的真誠:他已出版多部相關著作,併附上一張溫馨照片——他收藏的二十多個版本的《達洛維夫人》,摞得高高的,他說這個藏書癖始於五十年前。

根據學界的普遍推斷,《達洛維夫人》中那句“生活;倫敦;這個六月的時刻”所描繪的應是1923年6月11日。在過去八年裏,隨著伍爾夫聲望日益提升,一年一度的“達洛維日”應運而生,由弗吉尼亞·伍爾夫協會帶領大家走讀伍爾夫筆下的倫敦。今年的慶祝活動將尤為盛大,紀念小說出版一百周年。參與者將在佈盧姆斯伯裏和威斯敏斯特街頭穿梭,感受伍爾夫賦予它們的“令人著迷、神秘……無限豐富”的氛圍,“仿佛置身某種神聖儀式中,任何亂擾都將被視為褻瀆”。

這樣的慶祝活動聽上去不過是一場倫敦市中心的徒步旅行。但事實上,這也可以用來形容小說的情節:一位政客的優雅妻子克拉麗莎·達洛維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晚宴,而一位經歴一戰創傷的年輕退伍軍人賽普提默斯·沃倫·史密斯則在醫生的忽視下自殺。赫西說得很對,如果有人問這本書講了什麽,可能的答案是“沒講什麽”。

但對於伍爾夫而言,這部作品的全部意義,在於描繪人物內心世界的波瀾。她是那個現代主義文學群體的一員,正試圖在“1910年12月前後”——她所謂的“人類性格改變的那一刻”——之後,重新厘定藝術的邊界。對於伍爾夫、喬伊斯和普魯斯特來說,正如赫西所說,當時“主體、客體以及現實的本質之間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伍爾夫認為,愛德華時代的寫作如同描繪房屋外觀而無法呈現居住其內的靈魂,這種文學已然無效。若藝術要回應現代性的“驚人混亂”,就必須直接穿透意識體驗。

這是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但伍爾夫感到自己已經准備好。她已完成兩部較為傳統的小說,她更具實驗性的第三部《雅各佈之屋》也獲得廣泛贊譽。她感到自己終於“知道如何(在四十歲時)用自己的聲音開口了”。換句話說,她“開始學習自己大腦的運作機制”。

她的聲音正是她思維機制的體現——盡管那機制本身有缺陷。婚後不久,她就因嚴重精神崩潰被送入私人療養院。幾個月後,她服用大量巴比妥類助眠藥Veronal自殺未遂,純屬僥幸得救。兩年後,她再度崩潰。但隨著名望和自信不斷增長,她堅信“瘋狂是強大而可怕的……我寫作的很多題材正是從它噴湧而出的熔巖中汲取的”。

讀者喜歡她作品中她所欣賞的品質——她稱之為“古怪的個體性”。於是她將這一特質內化為寫作的核心,審視一個分裂、破碎又重新組裝的自我。她不再相信人是“無暇、統一、前後一致的整體”,而是“碎片與馬賽克”,藝術應如實描繪這種狀態。一架飛機被摧毀後重新拼接,便成了一幅馬賽克畫,由此變得獨特、優美,併更加摺射光芒。小說中有一處,克拉麗莎正縫補她的裙子。

為了充分展現這種“古怪的個體性”,她為《達洛維夫人》設計了一種“奇異而精妙”的結構。“我的想法幾乎多得溢出來。我想描寫生與死,理智與瘋狂。”於是她創造了克拉麗莎與賽普提默斯這兩個角色,一個代錶“理智的視角”,一個代錶“瘋狂的視角”,二人“幾乎相遇——僅一門之隔——妳看他們如何擦肩而過——各自偏離軌道,從未真正相遇。”

但他們最終還是相遇了。小說與伍爾夫人生共同指出的一個問題在於,這種區隔終究難以維持。理智走嚮瘋狂,生命通嚮死亡。1941年,伍爾夫投水自盡於烏斯河。克拉麗莎在小說中併未自殺,但最初的設定本該如此,也許正因為如此,曾有早期讀者在讀完後誤以為她自殺了。賽普提默斯,這位為莎士比亞的英格蘭而戰的退伍軍人,最終選擇了死亡,揭示了藝術理想中“個體化”的破滅。

戰爭既啟動了伍爾夫的寫作,也動搖了它的根基。將伍爾夫理想中的“碎片與馬賽克”、縫補裙子的克拉麗莎,放在她探訪一戰傷兵親戚的病房中感受到的“把人打碎又修補”的無力感對比來看,藝術與戰爭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伍爾夫曾在信中形容戰爭為“一種荒謬的男性虛構”。賽普提默斯雖為戰爭創傷所睏,但若論“古怪的個體性”,他最為突出。他越思考,越孤獨,越顯“陌生”。

現代主義者曾以為,拋棄“描寫”而轉嚮“洞察”能揭示真理,結果卻是摧毀了真理。他們自以為是站在愛因斯坦與弗洛伊德之後的作家,實際上更接近同時代的海森堡——那位揭示電子在觀察中無法被固定的量子物理學家。同樣地,現代的“自我”也無法被精准把握,自我審視只會產生更深的不確定性。伍爾夫曾在《現代小說》一文中寫道,意識是一場“無數原子的不斷飛濺”。他們以為自我挖掘可以帶來穩定,結果卻將其擊碎。越註視,越迷茫。

伍爾夫喜歡將其寫作比作“挖掘的過程”,她要“挖掘錶象背後”,揭示意識。但任何點亮的嘗試,最終照亮的可能只是更深一層的黑暗。背後沒有終點。克拉麗莎感受到“無法抵達那個神秘核心;越靠近,越疏遠;狂喜褪去,唯余孤獨。”也許,最好的選擇,是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就轉身離開。

伍爾夫曾擔憂的那種“沈默、溫和、郊區式”的普通生活,或許反倒更值得追求。賽普提默斯厭惡粗魯的霍爾姆斯醫生,而伍爾夫也痛恨現實中以他為原型的精神病醫師。但我們很難完全否定霍爾姆斯的判斷——自省併非救贖,真正的“治療”也許就是停止自我沈溺,轉而投身外在事務。這固然意味著忽視個體性,但正是他個體性的深淵摧毀了他。或許,他本該融入那些“沈悶的大眾”。那些無趣之人,也許才是對的。早期版本中,克拉麗莎曾說:“與其做個無聊的人,不如當個殺人犯!”但——真的是這樣嗎?

《達洛維夫人》記錄了“現代自我”的誕生與終結。我們都是伍爾夫的孩子。她渴望光,堅信在“心理學的黑暗地帶”深處有光可尋。她沒能找到,我們卻延續了她的追尋。她的“古怪個體性”如今被神化,“未經審視的生活不值得過”被奉為真理。我們不停地自省,堅信嚮內挖掘終會帶來清晰。但《達洛維夫人》既是指引,也是一則警示:也許,這一次,我們不必再深入了。

發表於《新政治家》書評,原文鏈接為

https://www.newstatesman.com/culture/books/2025/06/we-are-all-mrs-dalloway-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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