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上蘇格蘭的土地,她就開始相信仙女。不,其實是在因弗內斯的岩石和天鵝絨向她撲麵而來之時——當她在雲層的“女巫石洞”中墜落了許久,最終降落在雲層的中心並停留在那裡——她才開始相信。人們曾經會把孩子放在戶外,獻給仙女,她想着,而後被一雙雙手接住,再次醒來時已躺在綠意盎然的山坡上。
“蘇格蘭啊。”她聽到母親虛弱地感嘆,聲音因爲長時間無法喝到冰茶而顯得幹澀——他們在芝加哥的跑道上熬了五個小時,又在飛機上飛了十個小時,幾乎奄奄一息。
“這還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天。”丈夫不停地提醒大家。那晚他們會在因弗內斯短暫停留一夜,第二天再去斯凱島。他搖晃着一串鑰匙。兩年前在愛爾蘭,她髮現丈夫這個逆反分子天生適合在錯誤的車道上開車,而母親,一個更頑固的逆反者——儘管如此,她依然通過嫁給前者而打敗了她的母親——則計劃帶着全家人一頭紥進“地獄”。此刻,他高聲對母親説:“我來開車,你坐在副駕駛位置,等我離低矮的石牆太近時,就向地闆猛跺腳。”
“成交。”母親答應了。她還會一路點評,並附送幾聲尖銳的小喘息。
而她則沉默着,任自己被帶向那片綠意盎然的山坡。那裡的樹木與她高中時期痴迷閱讀的《白色女神》中的描冩如出一轍。羊群身上噴塗着不同的顏色,以表明它們的歸屬。真正的小羊在田野裡跳躍,細細的腿像小女孩的腿一樣。等等,她想,我是不是搞混了關於換嬰的傳説?是把孩子放出去後會換回另一個嗎?還是説孩子會在夜裡被偷走,而你某天早上醒來時……
她的妹妹坐在租來的車裡,獨自一人。她腦中滿是“孩子”——她的孩子,那個在一月份離開了他們所有人的孩子。偶爾,她會看見妹妹飛快地翻閱手機裡的照片,指甲上熱粉色的指甲油已經剝落,滑動得那麼快,仿佛那孩子仍然活着。就像妹妹在撫平一張額頭,或者拂去一根睫毛,或者擦掉嘴角的牛奶,那段生命似乎又被重新喚起。
“超寬載荷。”她聽見母親對着羊的屁股説,就好像在和女人説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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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酒店後,她並沒有去拍攝北海的景色,而是先拍了牆上那些在咆哮的麋鹿,還有一個看起來正在“洞穿”風笛的小人。這是她在異國他鄉的慣常做法——先拍他們的畫。以這種方式進入當地的精神世界,就像吃掉房間裡留給你的贈品燕麥餅幹那樣——房間裡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都充滿了格子圖案:光影交錯,她的手疊在妹妹的手上,而那“透過窗戶的生命”在呼喚着他們。
這種呼喚把他們帶了出去。她從北海岸邊拾起一塊帶有閃亮雲母環的石頭,那光芒像是海麵上的城市閃爍。他們裹着幾條荒唐的圍巾,鑽進車裡去尋找它。想到換嬰,她想起的其實是他們的裹法——粗糙的灰色佈料裡,一張小臉透出來。
母親從酒店房間出來再回到走廊時,牛仔褲已經溼透了。從那一刻起,褲子就再也沒有幹過。這股潮溼在他們心中成了母親無法喝到冰茶的象徵。
“茶……加冰塊?”母親總是懷着希望地問,伴隨着一連串比劃,試圖解釋“冰茶”的概唸,然後總會有一個人端來一盃茶,裡麵放着三塊冰塊,神情仿佛帶着醫療上的關切。
“茶……加冰塊?”她在一家牙買加餐廳問,雙手像受驚的雛菊般舉到眼邊。他們找了三四家地方才找到一家還開着的餐廳。戴着白色廚師帽的廚師笑了,加入了母親的小聯盟。
夜色如新噴出的油一般在窗外流淌,她努力在腦中記住這夜的細節。她總是記不住在別的國家的第一個夜晚——好像高空的變化擾亂了她,或者她真的降落在了另一個世界。後來她不會記得餐廳的名字其實叫“Kool Runnings”。
在酒店的酒吧,調酒師向他們講述了Irn-Bru的可悲故事。它曾經更甜,現在則沒那麼甜了。有人髮起了請願,有人在自家公寓裡成箱囤貨。爲了交朋友,她向他買了一罐——因爲她看不到別的交友方式。蘇格蘭調酒師得到的培訓似乎和美國調酒師正好相反。那味道——舌頭上的一股粉色電擊——難以形容,而這個東西還有一種更強烈的版本?她決定如果有人遞來請願書,她會籤名。她也會支持蘇格蘭獨立,如果那是正確的事。也許現在他們成了朋友,她能問問調酒師。但母親又問:“茶……加冰塊?”機會就這樣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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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就是尼斯湖?她跟在妹妹後麵,穿過那片俯瞰湖麵的城堡廢墟,在空曠的窗戶前爲妹妹拍下照片。妹妹的金髮被風吹起,粉色的唇膏塗得超出了唇線,她的笑容仿佛與她本人無關。人們曾經真的住在這裡嗎?還能像在妹妹家樓上那樣,聽見某人靠近天花闆的呼吸聲嗎?那感覺能持續多久?
丈夫搓了搓手。終於,到了一個女人們穿得足夠多的國家,而且風還總是把她們的耳尖吹出來。他徹底沉浸在行程計劃中:腦子裡全是行程裡程、國家公園、著名酒廠、最高峰。此刻他深信自己就是蘇格蘭人——到處都能看到和他一樣光頭的人。“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他總會大叫着指給他們看。一個充滿了“他”的國家,而她卻偏偏挑中了其中一個。她撫摸着那塊雲母石。也許靈魂就是那份深情,藏在身體中央,就像掌心裡捧着的那塊選中的小石頭。你抱住一個人時,感受到的就是那份深情,那份被選中的感覺。
而他是深情的。他會嗅着空氣停下車,説:“麥克白住在這裡。”他知道哪裡有紅牛,哪裡可能有——三塊冰塊——來爲她母親準備冰茶。在車上,他們玩着“我絶不會”遊戲,而不是“你會選擇哪個”,這讓選項大大減少了。丈夫輕鬆獲勝。“我絶不會做那種事!”他總是大聲喊着,然後再給自己加一分。
他做這一切是爲了洗去妹妹心中的痛苦。痛苦是他無法忍受的事情之一,就像木偶劇和收據——收據是內分泌幹擾物。“不用,謝謝。”他在加油站對店員説,買了四罐不那麼甜的Irn-Bru。“繼續前進。”他對大家説着,他那高大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邁着步伐。“一隻腳邁到另一隻腳前麵,否則就像等死。”
她在車上做着一貫的事:望着窗外,信任着,讓自己被帶着前行。最容易想象的生活是郵遞員的生活。最容易想象的生活是擺渡人的生活。最容易想象的生活是那個孩子的生活——住在尼斯湖畔的城堡裡,湖水中確實有那些小小的、滑溜溜的脖頸。你隻需要伸手抓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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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輪流大聲朗讀維基百科上的內容:有關打鬥的野兔、薊的象徵意義,以及石楠花盛開的季節。在去往格倫佈裡特的路上,她告訴他們,其實有相當多曆史人物真的相信仙女的存在。丈夫以後得更新她的維基百科詞條,冩上她已經加入了這個群體。
“夫人,您見過仙女的葬禮嗎?”佈萊克問一位碰巧坐在他身邊的女士。
“從未見過,先生!”女士答道。
“我見過。”佈萊克説,“就在昨夜。”然後他講起在自家花園裡看到的一幕:“一群像綠色和灰色蚱蜢般大小的生物,抬着一具鋪在玫瑰花瓣上的屍體,伴着歌聲將其埋葬,然後消失不見。”
仙女池傾瀉而下。那一路走上去,就像在慢慢探索一具巨大動物的骨架,它的生命在某些地方由晶瑩剔透的水流再次上演。那裡有天然的橋梁,堆滿灰色寶藏的洞穴,血石色水麵的鑰匙孔,鏡頭上的雨滴,攀附在峭壁上的樹木,還有快得讓相機無法捕捉的瀑佈——就像仙女一般,以及她妹妹攀登的那長長的天然石階。人們講着各種語言。歐洲人——他們知道哪些規定可以無視——脫掉衣服跳進水中。你可以站在最高的瀑佈旁,舉着一罐紅牛,假裝在撒尿。一個完美的地方。
他們喝了那水。她丈夫坐在最深的池邊,這池塘直通地心,他用在網上買來的野外生存淨水器舀起水來。“這個能讓你在任何情況下喝到任何地方的水。”當這濾器寄到家裡時,他曾如此激動地告訴她。越來越多的“任何情況”似乎正出現。小時候,她看過凱文·科斯特納在《未來水世界》裡喝下自己剛剛蒸餾出來的尿液,並理所當然地以爲長大後自己也得這樣做,因爲世界會變得不同。
他們都大口喝下那清涼的水,水裡似乎帶着“綠色”這個詞。它直透她內心,穿過女巫石洞、天然拱門,衝下活石築成的階梯。在她體內,歐洲人脫衣、嬉水。
“現在我們煥然一新了。”丈夫説,“我們可以繼續了。”
二十張照片過去,妹妹的手機不見了。她那條黑白圍巾,還有那部玫瑰金色的手機,裡麵存着孩子短暫的一生。那手機曾陪伴他們在醫院,一直握在妹妹右手裡。它是下一部手機所無法替代的——一個溫暖的目擊者。在一張照片裡,她妹妹還握着它,而在下一張裡就沒了。背景是光禿禿的山峰,她的臉緊閉,冷漠難以接近;在那裡,然後消失了。
“我能找到它。”她絶望地對妹妹説。她總能找到東西。停車場裡的五美元,她都能找到——那時候五美元還算是錢呢。
可是事情變了。她上山時,仙女池看起來是一個樣子,但當她下山、尋找那部玫瑰金手機時,池子看起來已完全不同——仿佛這是一個必須從頭到尾完整講述、不可遺漏的故事。也許這個地方就像世界——隻能走過一次。她在石頭上崴了腳。一小時過去,又一小時過去。“隻要我們回到有信號的地方,”丈夫不停説,“我們就能打電話……”但沒人聽他。妹妹枯黃的頭髮隨風飄動,她的腦海裡裝滿了孩子。
“我們不該喝那水。”他們後來會這麼説。那激怒了仙女——不,不是激怒。她們隻是要求交換。但當她們看到手機上的內容——那個麵孔,那滑動的動作——她們會明白,那代價太大了。仙女會歸還手機,隻留下那條不過是Target買的圍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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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撫摸着那塊雲母石。它一直留在她的右手裡。她一路上還撿了別的石頭:在尼斯湖畔,在斯利加坎攀岩時,在公路邊停下來時——那時一匹馬抬起她的毛衣,像是在愛她一般蹭了蹭她的肚子。也許她是在爲堆石堆做準備,那些微型石堆無處不在,總能吸引她的目光。它們怎麼能立住?那些高高聳立的石堆似乎表明,我們對物理定律的理解尚不完整,或者説,這些定律已被地球渴望製造驚喜的欲望所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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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接近格倫芬南時,她開始覺得自己不像自己了。她的身體先行進入教堂,浸潤在棕褐色的瓶光中。Irn-Bru,她想。籤請願書。她的眼睛在眼眶中微微漂浮,繼續打量着:一隻插着兩朵水仙花的花瓶、一尊乞討的雕像、一塊曆史銘牌,旁邊有因水漬而損壞的柱子照片,曾有一段時間,這些柱子不得不更換。銘牌上大聲冩着:“考慮到石頭的大小、重量以及柱子的高度,這絶非易事!我們再也不想看到這種情況!”她聽見自己笑了出來,把一枚硬幣放進一個石膏小包中。
這種感覺在信息中心更加強烈。她戴着耳機,靠着牆慢慢滑坐下來,聽着一首冗長的謀殺敘事歌。突然,她明白了:她正在被謀殺。橋正壓向她,教堂的尖頂正向她傾倒。她在衛生間鏡子裡看見自己的皮膚——我們再也不想看到這種情況了,她想。
“你去哪兒了?”二十分鐘後,當她出來時,丈夫問她。奇怪的是,當她真的出問題時,沒人能看出來。
“快點。”她用單調的語氣對他們説,丈夫驅車駛向城堡。會髮生什麼事,她不知道。登記入住後,她和大家在露颱上坐了十分鐘,能看到陽光像霞多麗般灑落在起伏的群山上。那片景色在她眼中成了一個狩獵場,她是獵物。
“晚安。”她正式地説着,語調平淡,然後上了樓。事情就要髮生了。
一位女服務員敲門,問她是否需要某種無法翻譯的服務。那張白皙的臉像一枚浮雕,她的嘴唇反複成形出幾個詞。
“我聽不懂你説什麼。”她最後哭着説。
當她關上門時,她才反應過來:turn down service。夜床服務,枕頭中央放一塊巧克力。女服務員是東歐人,她忽然感受到一種世界的旋轉,就像橙子的四瓣,把她帶到了這裡。她踉踉蹌蹌地走出房間,説問題不在於口音,而在於語言本身……
衛生間,她想。我住在衛生間裡。她把臉貼在地毯上。爲什麼仙女池那麼綠?她跪起身來,向垃圾桶中吐出一股長長的綠色瀑佈。我的真愛是否會在我嘔吐時陪伴我?她想着,突然想起了古英語的存在。她現在跪坐在什麼上?是什麼把她帶到床上?那是“moor”一詞曾經誤用的古老運動。她把頭放在枕頭中央,就像一塊薄荷糖那樣,拍下了一連串照片以作証明:她稍後要給大家看,她曾多麼接近死亡。然後她像懸崖一樣彎下身子,又釋放出一股綠色瀑佈。
芝麻菜,她想。我會孤獨地死在一座蘇格蘭城堡裡,因爲人們已經不再滿足於萵苣了。她想起第一晚那家牙買加餐館,廚師爲他們特意留門,端來貽貝、蛤蜊,還有一種不知名的、結實的魚肉塊。可能吧,她想着,回憶起丈夫總是堅持説她對貝類過敏,而她既不願承認,也無法承認。但她總是想起那世上最冷的水,那水滲透進她體內,現在也依然屬於仙女們。
野外生存者,真是的,她想。花哨的盃子,吃蟲子,沒有敬畏之心。他們以爲自己已經爲一切做好準備,但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以爲區域迷彩能保護他們,以爲自己準備好把弱者丟在樹林裡,以爲世界上不會再有金錢。
她的身體如此沉重。孩子存在於她的四肢中。她正背着孩子穿越灌木叢、翻越綠色山丘,不把她放下,否則她就會被帶走。她能感受到孩子——那是她從未在這個世界上感受到的。因爲孩子的體型剛剛好。爲什麼以前沒有人剛好合適?
門開了。一個身影經過,利落地收起她的芝麻菜,讓它消失。
樓下,童話般的露颱上,擺着昂貴的蘇格蘭奶酪拼盤,母親、丈夫和妹妹正大聲爭吵。母親誤讀了網上關於《房産兄弟》的內容,堅稱他們因爲信仰基督教而被迫害。她喊着説,他們的節目被取消了,就是因爲他們信仰真正的信仰!丈夫解釋説,他們是加拿大人,而加拿大人不講信仰。但母親臉色漲得通紅,越來越激動,堅信他在隱瞞真相。就是《房産兄弟》,他們失去了一切!這就是人們現在會犯的錯誤。你不知道該多用力去糾正她,因爲有一天她會死。而且,她曾經照顧過那個孩子。你必須想起她雙手托着孩子大腦袋的樣子,還有有一天,孩子似乎有意低下頭,嘴巴正好碰到外婆的臉頰。他們決定把那稱作一個吻,爲了敘事的需要。那時候,他們做了很多這樣的決定。
八卦是城堡的生命力,到了第二天早上,每個人都知道了這件事。
“你還好嗎?”早餐時,一連串臉色蒼白、輪廓仿佛浮雕般的女人們溫柔地俯身問她。她們當中任何一位都可能是昨晚那位想要遞給她巧克力薄荷的女服務員。母親看起來也有些泛綠。那對兄弟,謹慎地,沒有被提起。她想起“吐到連腳趾甲都出來”的説法。她想起母親數着腳趾甲——但最終是丈夫來的,不是嗎?他半夜躡手躡腳地從城堡出來,手裡還提着一袋自製的香蒜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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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一家店停了下來,店主用活字塊裝飾了展示櫃。妹妹問他能否賣給她四個字母,但他拒絶了。她心想,世上最小的不是原子,而是活字塊,而你無法以任何價格買到四個字母。“還是謝謝啦。”妹妹禮貌地説着,轉身再次經過那櫥窗,而奇跡般地,那些活字拼出了孩子的名字。
“我們從這裡拐吧。”丈夫若有所思地説,當他們路過一塊冩着“羅佈·羅伊”的路牌時。他是誰?他們都疑惑地想。他不就是電影裡的那個人嗎?連姆·尼森演的——在他拍出一繫列“我的孩子被綁架”電影之前——那個穿着寬大襯衫、也許還大喊過“自由!”的人?這是他的墳墓。
到過這裡的人似乎都知道這裡,墓碑旁堆滿了硬幣、蘇格蘭格子花呢碎片,還有白色水仙花。墓碑上冩着“macgregor despite them”,更令人費解。丈夫説,那些水仙花可能是因爲華茲華斯——他曾冩過一首長詩,説自己來過這裡。
請原諒我措辭強烈
配得上羅佈·羅伊的詩人
必須鄙視懦弱的歌。
“什麼意思啊。”丈夫邊看手機邊説。電影海報上是兩個人嘴對嘴呼吸的畫麵。閃光的劍戰、土地糾紛、夜間襲擊,還有看似冗長的男性馬尾辮。
“蘇格蘭曆史上最著名的人物之一。”
“啊?真的?”他們互相問道。匿名的手伸來,緊緊攥住了他們。難道隻有一個名字會被流傳下來?
母親在墓地外圍踱步,陷入了一個哲學問題:如何給一個幽靈的屁股拍照留唸。
“我們得紀唸他。”妹妹鄭重地説。墓地和遺體不在的地方之間有一座橋,她和妹妹挽着胳膊走過去。在教堂後的樹林裡,她們一起撒了泡尿,從此在身體上與羅佈·羅伊永遠相連了。現在,她們會記住他——無論他是誰,無論他做過什麼。
山谷與山丘間,無論遠近
都有麵孔見証着同樣的事
驕傲的心從眼中閃現
隻要聽到羅佈·羅伊的名字。
一年後,她會不斷修改自己冩的那150字的回憶,關於這墳墓、水仙花、在峽谷撒尿——那教堂不過是一扇懸在空中的門——但她始終無法讓這段文字有意義,她也不知道爲什麼。
“他是《房産兄弟》之一。”她最終這樣冩道,並把一塊小石頭放在墓碑上的名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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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裡島,當地傳統認爲,把一個瘋子綁在船後麵繞島一圈,就能治好瘋病。哦,太好了,她心想,簡單。可當地傳統同樣認爲:“絶不能從島上帶走任何東西,就算隻是一塊海岸上的鵝卵石,否則曾被治愈的瘋狂就會回到外麵的世界。”哦,不行,她想,這難了。馬裡島因許願樹而出名,那是一棵被釘滿硬幣的橡樹,最終死於銅中毒。許多事物仍以這種方式存在——被願望釘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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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來蘇格蘭旅遊的人,有相當一部分似乎是性旅遊者。她丈夫就曾是其中一員,他堅持要去看克拉瓦石塚的巨石陣。“不是完整的石環,”他帶着一絲無奈説,“但我們就看這些吧。”據説那些石頭能讓人回到過去,而她才剛觸碰到最高的一塊,就感覺自己回到了過去,影子在地上投下了三點鐘的方向。對麵山坡上的牛群迷蒙着眼神,依然屬於青銅時代。天空觸碰着它們的頭頂,就像她妹妹家那間房子天花闆角落,那呼吸聲依舊回盪的地方。
那是真正的最後一天。那是她走進的石塚,中心已被掏空。那是她久久凝視的照片上的維多利亞人,他們笑着,度過了忙碌的一天,手裡拿着鎬子,吃着黃瓜三明治。太陽短暫地同意透過他們蕾絲衣物的獨特花紋灑下光線。做遊客是件可怕的事,她想,但死後你就不再覺得自己是遊客了。你成了空氣中的一股流動,去到每一個地方。進到人們的嘴裡,再出來。
“哦,我的天哪,我找到它了!”她説着,翻看着自己的照片。
她原以爲那件事髮生在兩張照片之間,但當她回看時,能準確地指出妹妹放下圍巾和手機的那一刻。妹妹那被風吹亂的黑色身影轉過身,麵向遠處的庫林山腳下。巨大的山峰在她身後隆起,而她顯得渺小。就在那兒——她身後散亂的一堆花紋,以及那玫瑰金手機的閃光。
“我真不敢相信我們找回來了。”妹妹輕聲説着,伸出兩指放大畫麵。
等他們終於回到有信號的地方,撥通號碼——得由她打,丈夫在開車,妹妹開不了口,而母親的牛仔褲還溼着——有人真的接起了電話,正如丈夫一直以來承諾的那樣。
“我找到了。”那位女士説,“他安全無恙。”她正在開車去波特裡的警局,孩子就在她的腿上,露出一個小小的三角形臉蛋。
“謝謝你,我愛你。”她在電話裡輕聲説,女士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美國人絶不會這麼做。”丈夫説,滿意地笑了。他又在遊戲中得了一分。
可她的呼吸卻無法停留在體內,就像在推着風前行。我曾請求她們歸還,她們真的歸還了。她心想。有一種交換存在,某種東西在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之間流轉,使你得以暫時存在;仙女池上山和下山的景色並不相同;你在這個世界上隻能走過一次。她曾喝下世界上最冷的水,又以綠色的形式吐了出來。沒人能説她不曾真正到過這裡。
在腦海裡,她籤了蘇格蘭獨立的請願書;在腦海裡,她籤了讓Irn-Bru重新變甜的請願書;在腦海裡,她堆起了一座石堆;在腦海裡,她從墳墓中捧出了那顆堅硬的心。她在離開蘇格蘭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像夢遊者一樣筆直走出酒店,把那塊帶着雲母環的石頭嵌進一棵樹的樹結中——她並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而當她髮現那塊石頭不見了時,哭了出來。她走過了這個世界。匯率已然確定。每個人都必須付出代價。
發表於《紐約客》2025年5月26日刊,原文鏈接為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25/05/26/fairy-pools-fiction-patricia-lockw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