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談起要嘗試,談起別無選擇,談起哪怕渺小的可能性,也許能找到一種新的目標感——跳出常規去思考——但又因為艾米的事而心存顧慮,擔心一次糟糕透頂的迷幻之旅,甚至幹脆送命,盡管那件事更像是摔斷腿的意外。AI 醫療康養系統並非最先進,加上也可能存在某種藥物管理失誤——這個問題大家並不願深究。他們沒有醫學訓練,所以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麽導致了艾米的離世。約翰似乎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死亡也許沒那麽糟糕,雖然他一邊說一邊流淚,讓人難以理解他的意思。總之,剩下的法官和支援人員——特里和基思——對藥物還是相當謹慎的,他們當然是不錯的人。
最後他們投票,八比二通過,任何願意嘗試的人可以自由「試試這些玩意兒」。布雷特立刻舉手。克拉倫斯環視其他人,小聲說他很驚訝,也舉起了手。然後,就是這樣了。其他法官就那樣眨著眼,直到索尼婭說,「好吧,那我們現在幹什麽?」塞繆爾說,「我猜他們要吃藥了。是迷幻藥之類的。」然後克拉倫斯和布雷特服用了,有人提議玩熊掌遊戲。
他們坐在較小的正式食堂里——這地方遠離主通道,能讓人短暫忘記自己身處八英里長的隧道盡頭、山體內部、混凝土墻之間、鉛襯天花板之下,水晶吊燈像是前朝軍方規劃者隨意加上的點綴。(嘆氣。)房里鋪著波斯地毯,裝了嵌入式燈光,一張長桌,九把皮椅。第十把椅子是從普通食堂搬來的,不太舒服。所以布雷特或索尼婭總會主動坐上它,不想讓特里或基思總是坐「爛椅子」。
他們擺出兩袋拼字遊戲字塊,還有六瓶布雷特自釀的啤酒,是一種小麥苦艾啤酒,實際上更像是高酒精度的康普茶。得喝不少才能感覺臉有點發熱,肩關節有點酸。遊戲一開始是比拼誰能回憶起冷門的判例,互相難倒對方,但時間一長,規則演變得混亂不堪,充滿附錄和例外條款,外人根本看不懂(如果有外人的話)。從懷疑別人偽造判例,到開始自己偽造——一開始含蓄,後來直白、誇張、帶有挑釁性。這些虛構內容最終演變成變相人身攻擊,熊掌遊戲,現在其實成了互相侮辱的遊戲。
有一點:布雷特不像約翰那樣崩潰,但他確實被悲傷貫穿。這本來就意料之中,但對他來說還是有些陌生。不,不算陌生——在前世里,他靠工作和家庭將它壓制。可能只有在喝得爛醉的時候才偶爾觸及那深處。喝得爛醉。他回憶起曾經攻擊一輛車。
「布雷特?」索尼婭說,「我們按名字字母順序來,所以輪到你了。」
「哦,當然,是。不好意思。好吧。」他用手指敲著桌子,四下環顧,裝出神秘樣子。「先來個簡單的……呃……讓我想想。好,我有了。『在主張第一修正案權利來阻止政府訊問的情形下,法院總要權衡涉及的私人與公共利益……』」
「Barenblatt v. United States,1959年。」克拉倫斯從布雷特的字塊堆里抓起兩個。「太簡單了。維持對……的定罪。」他頓了頓,裝作在思考如何把新字塊拼到舊的上。
「勞埃德·巴倫布拉特,」布雷特說,「一名研究生和助教,拒絕——」
「對,對。」克拉倫斯煩躁地擡手,「好吧。現在。」他環顧桌子,「來點真的冷門的如何?布雷特,別介意。」他開始大段引述一個州上訴法院關於血跡模式分析專家證詞可采性的裁決。
當他絮絮叨叨地講著血清學和法醫,布雷特低頭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它們看起來比平時亮。他不覺得它們平常這麽有光。
「等一下,」塞繆爾說,「我知道這個,是State v. Goode。」
他從克拉倫斯的字塊中拿了兩個,引用了某項稅務合規法律,索尼婭認出來了。她又從塞繆爾的字塊中抽兩個,引用了一個關於律師費裁定標準的民事案件。艾琳娜識別出來了,並提起一個處理分區違規和第一修正案挑戰的最高法院案例,凱坦吉知道。總之,這變成了一場關於真實案例法的大型昏昏欲睡會,直到布雷特終於聽懂了尼爾對Stambovsky v. Ackley那繞來繞去的暗指,謝天謝地,才把遊戲推進到今晚的侮辱環節。
問題是誰是目標。他避開約翰的目光,約翰需要紙巾。索尼婭鼓勵地笑了笑,表示如果他要針對她也沒問題。他試圖想出些負面評論,但腦子一片空白。他可以說她奶奶那會搞招魂。這沒什麽殺傷力,遊戲也能繼續。一般來說他會這麽做,但最後他目光落在還穿著J-71 Bentley & Simon法袍的克拉倫斯身上。其他法官早在抵達傑克山數小時後就脫下了法袍,只有克拉倫斯「喜歡保持正式」。
「我們那時候抓小螃蟹,」布雷特說,「用火烤來吃。五歲,窮得叮當響,但吃得比格溫妮絲·帕特洛還好。」
他幾個同事笑了。
「好吧,」克拉倫斯說。
布雷特聳聳肩。
「這算哪門子侮辱?」
布雷特又從袋子里摸出幾個字塊。
「我不明白,」克拉倫斯說,「有人能解釋這是什麽意思嗎?是說我小時候窮?還是諷刺帕特洛?」
「她是個裸露狂,」凱坦吉說。
「嗯,有那樣的身材當然……」索尼婭說。
「對,但不是那種裸露狂。就是說,那是個問題。九十年代那陣子,她經常光著身子開門接外賣。」
克拉倫斯揚眉。凱坦吉把他吸引住了。她很聰明,而且,布雷特越看越覺得,她其實挺性感。
「她有陣子就那樣,」凱坦吉說,「晚上赤身裸體地接中餐外賣,說她強大到不需要為任何人穿衣服。她助理說幾乎天天如此。」
克拉倫斯猶豫了,他心中兩個沖動在拉扯——一方面想繼續和地堡里最有魅力的女性聊裸體話題,另一方面又想口頭壓倒布雷特(放棄或忽略爭論就等於輸了)。他說,「回到布雷特說的那個事上,我就是不懂。你到底想說什麽?」
布雷特坐直身子。「好吧。」他痛飲一口苦艾啤酒,挺直肩膀。他不是個鬥士。他更像是,老實說,一個戀愛型選手。但被逼急了,他還是會為自己辯護。「你說你五歲抓小龍蝦,然後烤著吃?聽起來就像……」他找不到詞了。這種情況在所有法官身上越來越常見。(還有工作人員,他們其實幹得很棒。)他們覺得詞匯丟失可能跟年齡、或缺乏刺激有關。布雷特本想溫和地表達,但他找不到那個詞。
克拉倫斯揚眉。「像什麽?」
布雷特放棄尋找那個溫和的詞,說,「聽起來像是在說謊。」
「噢,明白了。」克拉倫斯受傷了。他皺眉看著字塊。
「對不起,」布雷特說,「我看戳到你的痛處了。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啊?噢,當然。沒事的……畢竟就是個遊戲。」克拉倫斯笑得有點牽強。
布雷特覺得氣氛尷尬,站起來。「我下樓再拿幾瓶苦艾啤酒。有人要點什麽嗎?」
「來點零食?」索尼婭說。
「我只希望一切恢覆原樣,」約翰說。
布雷特點點頭,低頭片刻以示尊重。他視線中央盤旋著一圈淡藍色的光,同時耳中響起一段交響樂的幻聽——他幾乎可以確定自己從未聽過這段旋律。大腦真是神奇的東西。當他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擡頭,拍了下手掌。「好……吃的。克拉倫斯,你呢,夥計?」
「不用了,布雷特。謝謝。我還有很多苦艾啤酒。」克拉倫斯指著他的杯子。
布雷特拍了拍約翰的肩膀,看向索尼婭。「你說想吃點零食。我們具體點吧。想吃什麽?」
「我也不知道。來點鹹的、脆的吧。」
「鹹的脆的,明白。還有別的嗎?尼爾?」
「再來瓶苦艾就行,謝謝。」
「一個人違背本能分享自己過去的事,」克拉倫斯說,「忽視內心那個警告不要主動分享的聲音,只願最多被動回應,結果卻被嘲笑,被說是騙子。」
布雷特拍了拍手。「好。我就……呃……」他轉身走向通往大型工業通道的敞門。
「主動分享和被動分享有什麽區別?」他聽見凱坦吉說。她真聰明。特別聰明。
「我想那是某個時代的流行語,」克拉倫斯說,「主動是主動表達,被動是回應表示接受。」
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布雷特打開熒光燈。廚房基本還算整潔,雖然不如地堡人多時那麽井井有條。食品容器的蓋子都不太匹配,殘羹的味道還在空氣中。案板和廚刀被留在準備台上,旁邊是一塊老舊奶酪,幾十條濕抹布搭在三槽洗滌池邊晾著。他想著下次燭光會議一定要說點什麽,然後走進儲藏室。
他走過香料和罐頭區,來到一排不銹鋼貨架前,架子上整齊碼著白色三加侖桶。他撬開一個桶蓋:面粉。他試圖把蓋子蓋回去,但此時他協調精細動作的能力因LSD(麥角酸酰二乙胺,一種強烈的致幻劑)和苦艾啤酒而有所減弱,操作失敗。他只好把桶放到地上,留給別人收拾,然後隨意打開了幾個桶——燕麥。還是燕麥。「天啊,哪天能打開一個發現是啤酒花,」他低聲說,「就一次,讓我看到一桶輝煌的啤酒花。」巴斯馬蒂米、意面、玉米粉。還是燕麥。他把幾個開著的桶留在地上,又試了幾個,終於找到了寶藏:一袋椒鹽脆餅。
他走下儲藏室的樓梯,來到他所稱的釀酒間,一個黑暗的小地窖,他從地堡酒水消耗完、約一年前起就在這兒釀小麥啤酒。他怕黑。他伸手去開燈時,腦中充滿恐怖畫面。恐怖的影像。他按下開關。
釀酒間的空氣過濾網滿是灰塵。他考慮找條抹布擦幹凈,要和特里說說這事。要用委婉的方式表達。恐怖。恐怖的畫面。煙霧沖天,頂端帶著一頂小帽。邁克爾·邁爾斯,那家夥,《月光光心慌慌》里的。他深吸一口氣,從五數到一,然後彎腰去取啤酒瓶。
他回到人群中時,克拉倫斯已恢覆如初,正津津有味地談論自己的屁股,或者其他什麽。布雷特放下啤酒,又把脆餅放到索尼婭面前。她驚呼一聲,抓了一把,然後轉向克拉倫斯道歉。
「沒關系,索尼婭。遞我幾個吧?」克拉倫斯伸出手,接過些脆餅,一邊看著它們一邊繼續說話。布雷特體內湧起一種奇怪、孩子氣的興奮感,像是想笑,還想發出「呼呼呼」的聲音。
索尼婭無聲地對布雷特說了句「謝謝」。
「我還以為壞掉了,」克拉倫斯說,「壞了大概一天那樣。」
布雷特打開一瓶啤酒。泡沫湧出,他喝掉溢出的部分,聳聳肩,然後開始倒酒。「女士,」他說,把一只印著農舍圖案的水晶老式玻璃杯遞給凱坦吉。布雷特此刻愈發看清並感受到,她絕對是「水晶宮」的九分美女,甚至可能是九點五分。
「我以為自己拉屎都控制不了,」克拉倫斯說,靠在椅子上,「每次上廁所都是條棕色條紋。我想,靠——謝謝你布雷特,我說過了我酒還夠——我想,我現在還得塗藥膏治你知道的那個地方,我那肛裂之類的,每晚都得塗藥膏。然後我跪著祈禱,在進那根管子之前它能愈合。」
「天哪。」布雷特把克拉倫斯的杯子遞給艾琳娜——坦白講,他也願意對她下手——然後有策略地把酒分給基思和特里,以免讓人覺得他們低人一等,接著才輪到約翰、尼爾和其他剩下的法官。
「我當時都已經認真擦屁眼了,但老擦不到一邊,有個小口袋藏著一點屎。布雷特,我是不是講得太細了?」
「我是說,第一修正案里確實沒『仇恨言論』例外……但在這張桌子上,大家可能還是有點……期望吧……」
「哦,我道歉。盡管我討厭左派及他們那些關於『同意』的說辭,但我確實認為同意在這件事里很重要。」
布雷特不喜歡這話。他坐著皺眉,把注意力集中到怒火所在的具體位置,喉嚨下方,有點癢但不至於抓的地方。他能忍受這種程度。
「我不會把你們統統推進比喻中的客房,」克拉倫斯說,椅子後仰,「讓我的朋友在床上蹦來蹦去,像鬣狗一樣大笑的時候,你還在脫泳衣。」
「我們是在說什麽具體的事嗎?」布雷特說。
克拉倫斯望著他,布雷特感覺自己下巴一沈,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在高中時,有些男生調侃他笑起來像「吃屎的笑」,還配上《甜蜜孩兒》的旋律唱出來。他牙齒現在有點泛黃,更糟了。都是喝可樂喝的。他熬夜,從高中到大學再到法學院,全靠兩升裝的可口可樂撐著。他是個拼命三郎,牙齒也反映出了這點。
克拉倫斯把椅子腿放回地面。
「如果你想聊點什麽,就說出來,」布雷特說,「我們就聊性吧。算一算,誰是誰……」
克拉倫斯看向其他人,「我覺得我好像錯過了什麽。」
「假如真的發生過,」布雷特說。他意識到自己聲音變高了。他喜歡這樣。他喜歡自己憤怒時的聲音。他沒有壓低它,他保持原音。「如果真有那麽回事,雖然沒有,但假設有,那最多也就是個小孩子在派對上亂摸。喝醉了。一個在那種文化氛圍下成長的男孩。看著《豬頭》那種片子長大的。一個男孩,剛進入……而且我提醒你,什麽都沒發生。真沒發生什麽。最多就……我承認是過頭了,但僅此而已……你呢,克拉倫斯,你那時是個成年人,身居要職,有……叫什麽來著……有持續性的行為模式。你掌管著那個什麽辦公室。」
「啊。」克拉倫斯微微仰起頭,「布雷特,我道歉。我真沒打算把這事翻出來。我現在人生到了一個階段……」他環顧地堡,「一個我真的連確認聽證會都不會再想起的階段。」
「哦,別跟我來這套。」
「我說的是實話,」克拉倫斯說,「如果說有什麽,我倒是懷念那個過去。那時候我們還在為這些小事操心,眼前世界已經在燃燒,我們還為別人在高速上加塞就抓狂,然後說那叫路怒癥。其實就是那麽自大,以為自己的疲憊、虛弱、崩潰是憤怒。」
「拜托,」布雷特說,「你打算穿這件鬥篷穿到什麽時候?」
他能感覺到這句話在其他人中引起了不悅。赤裸裸的敵意。在一座山里共處生活,和諧多麽重要。
「鬥篷我就穿著吧,」克拉倫斯輕聲說,「我們繼續遊戲?」
他打開第二袋字塊,看了眼布雷特。此刻,兩位半身敗名裂的法官在身心對齊的狀態下產生了某種形而上的「哢噠」——情緒的強烈驅動,也許還有輻射誘發的生理變化,再加上他們剛剛服用了迷幻藥……各種原因,使得這兩人能心靈感應——「讀懂彼此的心思」。
「我們要分字塊了嗎?」克拉倫斯說,然後在腦中重覆了幾遍這個問題,同時腦中響起了《圓號協奏曲第四號》的幾個小節。
「就倒出來吧,」布雷特想著。
克拉倫斯點點頭,把袋子倒翻過來,桌子中間堆起一堆字塊,然後兩人擡頭看向彼此,同時問出那個問題。他們的心中同時出現了一個版本的回答:「我能聽見你。你能聽見我嗎?」
克拉倫斯第一個回過神來。他看向桌上的其他人,說:「你們也能聽見我們嗎?」
索尼婭捂著嘴,嘴里塞滿了脆餅。「我們聽見你了,克拉倫斯,」她說。
「好吧,賤人,」布雷特心里想,「你現在聽見我了嗎。」他一陣發怵,不知道克拉倫斯會怎麽反應,但克拉倫斯舉杯抿了一口苦艾,顯然很滿意。
順帶一提:其他法官和工作人員那邊一片寂靜。沒有回應,沒有任何肢體表示他們聽見了布雷特在心靈頻道里叫他那位傑出的同僚「賤人」。
「我覺得只有我們兩個能聽見彼此,」布雷特想。
克拉倫斯看著布雷特,挑起眉毛。「舉兩根手指,」他想。布雷特雙手各做了一個「和平」手勢,然後意識到多此一舉,趕緊放下其中一只手,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尷尬的神情——這是一種他自己都不喜歡的習慣。
「每人抓四個字塊,」克拉倫斯說。
法官們開始抓字塊。尼爾立刻表現得很順從,布雷特知道他肯定拿到好牌。其他人都努力保持表情中立,塞繆爾鼓著腮幫,滑稽地裝出一副好牌在手的樣子。克拉倫斯抓了八個,遞給約翰四個——不用說,他還在哭。
凱坦吉抽了四個字塊,眨了眨眼。她擡頭看著前方,眼神清澈,沒有透露任何信息。
克拉倫斯心里想著:「看看這雙眼睛。」
布雷特瞄了凱坦吉一眼。他喜歡她眼睛的形狀,但更喜歡那雙眼睛背後的東西。
「克拉倫斯,」布雷特說,「你不看看你的字塊嗎?」
克拉倫斯看了,瞬間把自己的手牌「發射」到布雷特的腦海——哈哈哈——布雷特立刻狂笑起來,像只鬣狗一樣。其他法官困惑地看著他,克拉倫斯還在裝作「我完全不懂」的樣子。
「哦,當然,當然,」布雷特說,「玩這個把戲。」他手指在克拉倫斯的太陽穴和自己之間來回點,「啊?啊?」實際上,他開始感覺有點奇怪。他感到精力旺盛得不自然,看到圖案、殘影、過濾裝置吹出的一陣風中都能看出信息。
克拉倫斯還在裝糊塗。「我覺得這輪是尼爾開始。」他說。
「是尼爾。」
「好吧,」尼爾說,「你們兩個就要……」他停了下來,明顯在找「這樣整我」這類詞。他看了克拉倫斯一眼,又低頭看字塊。他臉紅了,坐得更直了些,又看了克拉倫斯一眼,然後開始引用一段關於輻射病索賠的指導文件。
「這混蛋,」克拉倫斯心里想,「從三里島事故念起,還想侮辱我,說我講個屁眼的趣事就是過度分享。」
「對,」布雷特想,「TMI(Too Much Information)。」
「好像我不清楚一樣。好像我講那個藏屎的小口袋的故事,還不如尼爾的分享來得多余。」
布雷特聳聳肩。「你打算說這個案名嗎?」
「看看別人能不能猜出來。」
老實說?他們居然能心靈感應,布雷特並不驚訝。他一直覺得自己可能離穿墻而過只差一個念頭。他甚至某晚試過,把手貼在床邊的墻上,但手只感受到常規的阻力。就那樣,手碰墻,墻擋住手。「老樣子」,他曾在Brickskeller酒吧這麽說,意思是「有什麽新鮮好喝的」。
「關於TMI的案子,」克拉倫斯咕噥道,「也沒多冷門。」口頭上他開始念一段精密的判例法,暗指尼爾那本書里遺漏的內容,但在心靈頻道上,他開始想起安妮塔。
「你會不會吃驚,布雷特,」克拉倫斯想,「如果我告訴你,我一開始對她沒有任何性幻想?」
布雷特感覺悲傷在他鼻子和嘴角周圍打轉。
「你想談愛情,」克拉倫斯想,「我一輩子都在愛人,一輩子得不到回應。靠回憶一個眼神自慰。當時自以為的『真愛』,回頭看全是幻想,是一種奮鬥姿態——想處在某個社會位置,想體驗某種感覺。那就是浪漫愛情,至少對年輕時的我來說。當然,這些並非有意識的,全都很天真,很視覺化。對我來說,最終凝結成什麽?賤人。我喜歡賤人。安妮塔很多東西都有,但她不是賤人。她是鄉下老鼠。土包子。謝謝不必了。我要那種公司里的賤人。八十年代的賤人。阿瑪尼套裝,大墊肩。沒有腰。頭發像鋼盔。這些我當時都不知道。安妮塔根本不是那種浪漫……什麽。我討厭床上那種『無辜』。我不喜歡那些不願承認世界骯臟的人。安妮塔和我,從一開始就互相看不順眼。你問我為什麽雇她?我告訴你:她是最合格的候選人。只是我當時不知道她愛亂畫。她老在筆記本上畫畫。我一進來,她就往桌墊下面塞。有次她畫我。我以為會是禿頂、大眼鏡那種,但不是,是一幅大腦的覆雜圖,畫上有一條虛線穿過大腦。一邊寫著『外部』,另一邊……」克拉倫斯停了一會兒回憶詞匯,「『內部』,」他終於想起來,「後面還有一個大牌子寫著『精神擾動』。看起來——雖然我不確定——像是在說我就是全人類痛苦的根源。」
布雷特笑了。克拉倫斯的眼神有種奇特的穿透力,讓人覺得他真的和你一起承受著你所經歷的一切。這是以前的世界里人們沒注意到的一點:克拉倫斯,其實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
「我不能確定,因為上面寫了太多小字,我一讀就緊張,怕她以為我愛上她,或者別的什麽,我才不在乎呢。我笑了笑,說她畫得不錯,下次別在上班時間畫。」
克拉倫斯想起他學生時代的激進左派時期,那時他穿皮夾克,口袋里常塞著馬爾科姆·X的自傳。他用心靈告訴布雷特,他怎麽評價那個年輕人的柔弱、自大和完全未加思索的愚蠢。他問:最終來說,在障礙中找一條出路,有什麽錯?布雷特低下頭,試圖掩飾自己開始全身顫抖,而克拉倫斯告訴他,自己至今仍會夢到安妮塔。
布雷特短暫地「離線」了。他的身體還坐在桌邊,手指按在一個拼字遊戲字塊上,眼神落在杯子上細小的汗珠上,但他的意識沈入了波斯地毯之下,穿過凱夫拉加固的混凝土地板、爬行空間,進入那成千上萬個釘在巖石上的彈簧之間,他開始思考頭發,想起他曾為頭發花了多少心思,學生評語里誇他發型「棒極了」時的自豪。他想起特里總是把他襯衫放錯地方,有時甚至把艾琳娜的白色V領和他的搞混。與此同時,他想象著這些搭錯的襯衫,並琢磨著該怎麽說,又想著自己到底更喜歡哪種萊特曼——是翹著腳踝、冷漠威嚴的巨人?還是眼神渾濁、帶著悔意、虛弱地想融入對話的胡子男人?當他重新上線時,克拉倫斯正在回憶和一個比他高的女人約會的事,以及他怎麽開口告訴對方自己喜歡她,但身體不舒服。這又讓他聯想到「第三人綜合癥」。
「一種在極端野外徒步、求生情境下出現的現象。一個北極探險家…… 」他停頓,思索著。「一個登山者的名字,我現在一下想不起來,最早是他提出來的。是大腦的方式……」他等著,詞語不像從前那樣自然流出。他眨了眨眼,心里想著:「安妮塔。」
「什麽?」
克拉倫斯試圖重新交叉雙腿,卻從椅子上滑落,摔在地板上。布雷特知道其他法官還在繼續玩遊戲,但他實在想不起他們在玩什麽,硬要想也記不起「玩遊戲」這件事到底意味著什麽。
「你還好嗎?」克拉倫斯心里問道。
布雷特正盯著軍官餐廳角落里那面旗幟。
「布雷特,」克拉倫斯說。他翻過身,臉朝下趴在地上。「布雷特。」他伸出手,握住布雷特鞋尖。「嘿,布雷特。」
「天啊,」布雷特心想,「給我點空間。」
「我只是問你還好嗎。」
「看看我,兄弟。我現在狀態非常脆弱,」布雷特想。
「不。我覺得藥效還沒上來。我覺得這玩意兒可能根本沒用。」
布雷特輕笑一聲。
克拉倫斯松開了他的鞋。他想道:「安妮塔第一次見我時根本沒注意到我,雖然那時她坐在我辦公室里。那時候我還沒有現在這身學院派穿搭。幾個月後我們在聖誕派對上飲料不夠了,我們兩個下樓去拿更多,我試圖引起她注意,說『夜木,夜木』,但她完全當我隱形人。」
「夜木,像是……?」
「你早上醒來時那種狀態。我當時剛經歷第一次離婚。我們還沒調去平權委員會。我那時還住在貼滿色情雜志剪圖的單間公寓里。喬治·本森的《最偉大的愛》是我的……」克拉倫斯又開始找詞。
布雷特腦中忽然浮現一段畫面,是他在大學派對上把自己的陰莖放進黛比手里。「這不是真的,」她說,以為那是假陽具。他猛然意識到克拉倫斯「看到過畫面」。他試圖解釋:「那不是我最好的一刻,」他心里說,「不太酷。真的不太酷。當然,那是個不同的時代。十年後,人們可能也會批判吃肉者,呃……你懂的,就像……所以,也能給我一點體諒?」
「自愛很重要,布雷特。寬恕也是。我想說的是,那天晚上,她完全專注地看著我。她在說話中途會承認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我得了帶狀皰疹,還讓她摸我腋下那條,說那感覺像火。當時的我,剛認識一個女人,是不會期待這種事的,你信嗎?」
「什麽?」
「墜入愛河,」克拉倫斯想著,「墜入愛河。總之我也說不清為什麽,但我突然覺得必須提起那個我看過的色情片。那天晚上,我想著她聽我說那番話時的表情,擼了一發。」
「我也幹過,」布雷特心里說,「我還是律師助理的時候,有個女助理。我試圖抱她越過Brickskeller酒吧門檻,結果沒抱好,把她摔在人行道上。」
「那次高潮既強烈又神秘。毫無道理。我追著她說瘋話,甚至約她坐下來談了一次,她直接問我:『你到底怎麽了?』但已經太遲了。我跟你說,我才是真正的邊緣狂人。你知道嗎?那賤人就愛聽我說臟話。」
「我想到把她摔在地上就擼了一次,」布雷特心里說,「我也說不清為什麽。我現在想起來還會勃起。也許,是那種羞辱感?」
「長東銀,《壞媽媽賈瑪歷險記》。她愛的是——不是我。那賤人恨我。但她愛那股濃烈的言語氣味。我們都愛。」
布雷特搖了搖頭。
克拉倫斯閉眼又睜開。「你感覺到了嗎?」他想。
布雷特感到頭暈。發電機一陣咳嗽,嵌入式燈光閃爍。他盤起腿,希望那聯邦藍的墻紙不要再輕柔地起伏。也許不看它會好點,於是他轉而盯著橡木桌面,那表面在拼字塊之間蕩漾,映出他的影子。他試探性地觸碰桌面,自己的影像裂開、扭曲,並向外擴散。發電機的嗡鳴聲像是在說,「布雷特。」他開始懷疑自己能否漂浮起來。
「我也是,」克拉倫斯想,「我們得把燈調暗。才能看到完整的……光影效果。」
布雷特看著墻,試圖判斷自己是否還能動腿。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大腿,那雙穿著卡其褲的腿。視野邊緣開始變暗。
「那時候,」克拉倫斯想,「我真覺得自己是一個五尺九的垃圾。」
他還在講故事,但布雷特注意力被一種潛藏在各種氣味之下的感知吸引,那些氣味包括循環空氣、老舊家具、紙張。這種感知,他覺得,很重要。有種閃爍的智慧,但隨即消失了。
「她說我需要找個正常的公寓,這是我的問題。我們互相分享租房信息,」克拉倫斯想,「我找到一個翻修過的教堂房間。淺色橡木地板,二三十英尺高的天花板,巨大的窗戶灑滿柔光。我跟她說,『我能砍價。』我去過墨西哥,擅長講價。我們有時喝完酒會湊在一起,摸來摸去,從不走太遠。」
「這是安妮塔?」
「什麽?不是。我現在說的是傑奎琳。」
「誰?」
「那個『錯過的她』。」
布雷特在克拉倫斯的故事里有點迷失。他開始懷疑克拉倫斯自己也已經迷失了。
「我有很多面,」克拉倫斯想,「我精明,我有趣,我笑聲感染人。我用詞有時真的很棒,如果你不介意我說臟話。但我不是個迷失的人。」他沈思了一會兒。「我口渴。我不是個天賦異稟的人。也不努力,像你那樣。我不是知識分子。眾所周知,我那些助手把別人寫的摘要直接抄到我判詞里。你知道嗎?有時我根本沒讀。我為什麽要向——我說這話完全是出於尊重——一個曾經把自己暴露給別人的人解釋自己?」
「我那是酗酒問題,」布雷特想,「就是一時沖動的後果。而且,說到底,她真的受傷了嗎?她現在有家庭,有海景房。開著沃爾沃XC90在鎮上兜風。除非是斷片了,不然我一直都很有禮貌,有風度。」
「我說的是那一次——」
「哦,對。那不算什麽。」
克拉倫斯嘆了口氣。「我見過兩條龍。」
「什麽?」
他翻過身,拉起一條腿,盯著膝蓋。
「它們想要什麽?」布雷特問。
「真相吧。」克拉倫斯聳聳肩。而布雷特,看見自己身邊的世界仿佛被暫時錯置了。
發表於《巴黎評論》2025年春季刊,原文鏈接為
https://www.theparisreview.org/fiction/8383/crystal-palace-amie-barroda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