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的鈍刀,剖開昭和家庭的黴斑

康德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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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宛如阿修羅》時,總想起外婆抽屜里那串褪色的風鈴——看似完整,實則每片銅片都裹著經年的銹跡。是枝裕和這次將鏡頭對準1979年的東京,用一樁「偽私生子」事件作刀,劃開竹澤家四十年未晾曬的被褥,讓發黴的棉絮在昭和末年的光線下無所遁形。

劇名源自佛教戰神,卻顛覆了傳統善惡敘事。四姐妹恰似阿修羅的四張面孔:綱子的「貪」(貪戀禁忌之愛)、卷子的「嗔」(疑懼化作日常織毛衣的機械動作)、瀧子的「癡」(用理性囚禁愛欲)、咲子的「慢」(以叛逆掩飾不安)。是枝裕和的高明在於,他不用道德審判這些「惡」,而是將鏡頭探入時代褶皺——當母親教導「女人揭穿出軌就輸了」,女兒們自然學會用謊言作止血帶。那些被斥為「封建糟粕」的台詞,實為對昭和男權社會的精準解剖。

是枝裕和擅用器物作告密者:母親竹澤藤發現丈夫大衣抖落的玩具警車,將其在榻榻米上滾動,嘴里嘟囔著「在哪里呢」,既是她的內心言語,又仿佛代表著小男孩對丈夫的眷戀。老櫥櫃里泛黃的情書,封口漿糊殘留著昭和54年的梅雨季濕氣;檐廊晾衣繩上搖晃的麻線結,捆著四姐妹童年偷聽的記憶。最妙的是綱子情人的原配妻子送的魚幹料理——鹹腥氣味與丈夫靈台上的線香形成互文,暗示不倫關系不過是另一種悼亡。

當瀧子吐出那孩子喊「父親快點」時,導演用靜場提醒觀眾:言說的信息量未必大過沈默。這種留白恰似現實中的家族會議——真相落地時往往只激起冰箱的嗡鳴。大姐綱子與情郎的幽會,沒有巨大的躁動,更多時候是在一片靜默下,情郎的手在綱子身上摩挲。二姐卷子把一切懷疑與怨恨深藏心底,連接到丈夫錯打的電話時都是沈默的,一言不發。小妹咲子在最迷茫的時候,選擇的也是去掉衣衫靜靜地躺在自己已經植物人的老公身邊。最痛徹的爆發是母親的沈默:她補好被警車砸破的門紙,如同縫合自己裂開的人生。

最終,四姐妹沒有改變任何關系。綱子繼續迷戀她的已婚情郎,卷子仍在丈夫領口尋找不存在的唇印,瀧子與偵探住進父親家里也並沒有讓父親停止與情人和養子的聯系,咲子守著植物人老公才發現大起大落後他們倆又回到了原點。但這恰是是枝裕和的慈悲:他讓我們看清所有補丁,是為了證明傷口值得被凝視而非遮掩。就像老宅玄關脫漆的木地板,溝壑里積著三代人的腳垢,但陽光斜射時,連灰塵都在發光。

劇集最終未給出明確答案:父親的外遇是否停止?鷹男是否出軌?四姐妹的秘密是否和解?這種開放性正是是枝裕和對人性覆雜性的尊重——正如大姐所言:「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兩件心懷愧疚的秘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在用”以和為貴”腌漬了的家庭與社會和睦中,慢慢地發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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