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周刊》评论 | 斯蒂芬妮·紮查瑞克《我們很幸運能與大衛·林奇同時代》

康德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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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煙、咖啡、糖果——據傳言以及與他相處過的人所說,這就是大衛·林奇(David Lynch)創作時的「補給品」。這些看上去稀松平常的東西能為他續航,助他不斷生發出那種天馬行空、充滿宇宙感的創意;而這些靈感最終在銀幕上化為值得人們長久回味的作品。過度攝入任何一樣都對身體不利,尤其是香煙會要人命。林奇大半輩子都無法戒煙,2020年被診斷出肺氣腫後,他才極力勸別人遠離煙草,用自己的經歷警示世人。固然,抽煙不會讓人天賦異稟,咖啡或 M&M 巧克力豆也一樣。但林奇對這幾樣東西的癡迷,已經融進了他的傳奇里;它們仿佛是他那光輝、古怪靈魂留在人間的碎片,就像一位剛離世的手藝人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沒人能像他那樣思考、那樣看待世界,也沒人能拍出和他一樣的電影或電視劇。林奇於 79 歲生日到來前幾天辭世;他的一生如此非凡,在事業早期,甚至「Lynch」這個姓氏就被拿來造了一個形容詞。但即便他影響了成百上千的電影人和電視制作人,他依舊無法被覆制——沒有任何人能比大衛·林奇更「林奇式」。

如果你在上世紀 70 年代末到 80 年代初還在上高中或大學,那麽即便沒看過他的那部讓人不安又充滿催眠感的黑白處女作《橡皮頭》(Eraserhead),大概也聽說過它。一個臉頰奇怪、腫脹如花椰菜的女人,住在暖氣片里?還有一個畸形、不斷滲出膿液的嬰兒?只要聽說過《橡皮頭》,你就會要麽立刻跑去看,要麽因為不確定自己能否扛得住而猶豫不決。(我就是後者——不過後來我糾正了當初的錯失。)

林奇的電影總是這樣:有時讓人覺得頗具威懾力,但當你一旦沈溺其中,被其魅力與古怪氛圍所吸引,就會欲罷不能。它能讓怪異之物變得理所當然,也能讓平凡事物變得離奇。我每次路過從地面通風格柵飄升的白霧時,都會想起林奇。1946 年,他出生於蒙大拿州米蘇拉(Missoula, Mont.),原本立志當畫家;在賓州美術學院(Pennsylvania Academy of the Fine Arts)就讀時,他於 1967 年完成了首部短片。不久,他和妻子、女兒搬到洛杉磯,進入美國電影學院(AFI)研修班——《橡皮頭》正是在那里構思並完成的。梅爾·布魯克斯(Mel Brooks)對這部電影十分驚艷,他讓林奇執導由他擔任監制的《象人》(The Elephant Man, 1980),這部電影以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為背景,取材自約瑟夫·梅里克(Joseph Merrick)的人生經歷——梅里克罹患一種罕見遺傳疾病,身體各處長滿畸形腫塊。《象人》是一部優雅的影片,也是林奇最直白、最感人的作品之一——可即便如此,其中依舊流露出他標志性的「歡愉與憂傷」的視覺詩意。

林奇的下一部作品是命運多舛的《沙丘》(Dune),改編自弗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同名原著,如今已成為影迷心中的邪典經典;哪怕林奇那些相對「失手」的影視作品,往往也比別的導演巔峰之作更具想象力。1990 年,他通過一部真正詭奇的電視劇再度刷新了人們對電視的認知:《雙峰》(Twin Peaks)里,凱爾·麥克拉克倫(Kyle MacLachlan)飾演的聯邦探員戴爾·庫珀(Dale Cooper)在美國西北部幽暗的林木小鎮調查高中生勞拉·帕默(Laura Palmer)被謀殺一案,卻發現小鎮中心處的黑暗——還能是什麽呢?2017 年,林奇又以《雙峰:回歸》(Twin Peaks: The Return)將這個世界帶回大眾視野,時間設在初版故事 25 年後。而這期間,他還拍攝了太多電影與旁支作品:從 1990 年那部黑色喜劇愛情片《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到 1997 年閃耀著黑色氣息的《妖夜慌蹤》(Lost Highway),再到 1992 年那支為聖羅蘭香水「Opium」拍攝的迷幻柔美廣告,以及 1991 年為紐約市衛生局拍攝的以老鼠為主題、陰沈瘆人的公益廣告……實在沒辦法在此全部細數。

或許只選兩部作品作為林奇代表作的嘗試是必定徒勞的。那他 1992 年那部既華麗又悲憫的《雙峰:與我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以及 1999 年那部充滿鄉土溫情的《史崔特先生的故事》(The Straight Story)又該排在何處?後者根據真實事件改編,講述一位視力衰退、駕照被吊銷的老人,得知與自己疏遠的兄長時日無多後,毅然開著小型拖拉機從艾奧瓦州一路駛往威斯康星州,只為再見兄弟一面。然而,對於沒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來說,很難想象 1986 年《藍絲絨》(Blue Velvet)上映時究竟在世界上引發了多大的震動。凱爾·麥克拉克倫在片中飾演一個生於小鎮的純真青年傑弗里·博蒙特(Jeffrey Beaumont),他在草地上發現了一只被切下的耳朵,並被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去解開其中的謎團。借此,他與夜總會歌女多蘿西·瓦倫斯(Isabella Rossellini 飾)相遇——她如同夜里盛放的花朵般魅惑,卻又身陷與丹尼斯·霍珀(Dennis Hopper)所飾演的病態黑幫分子弗蘭克·布斯(Frank Booth)之間的扭曲糾葛。《藍絲絨》中的變態、墮落與壓抑讓人不適,可又極具誘惑力,似乎在某種詭異且不可逆轉的方式上改變了你的大腦鏈接。

正因如此,我們本該對林奇在 2001 年推出的《穆赫蘭道》(Mulholland Dr.)有一定心理準備——但就我個人而言,還是被震住了。這是一個圍繞兩位懷揣明星夢的年輕女子(娜奧米·沃茨與勞拉·哈靈飾)展開的故事。影片開篇,陽光照耀下的好萊塢仿佛仍在享受黃金年代的風華(安·米勒(Ann Miller)以她一貫高亢的風姿出場,身著紅色真絲睡衣,卷著俏皮的發卷),可隨後劇情急轉直下,進入一個陰暗而噩夢般的世界。片中幾乎每個人物都藏著黑暗又耀眼的秘密;有人甚至失去記憶,連自己的秘密都忘了。究竟發生了什麽?《穆赫蘭道》中有炙熱又迷離的女同場景;它的結構宛如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盒;節奏既流動又慵懶,卻又在你尚未看夠時猝然結束。這部電影是反好萊塢,還是在讚美好萊塢?它無疑諷刺了好萊塢的貪婪與虛偽,但林奇也沈醉於那片傳說的土壤——西班牙式灰泥別墅、一個小鎮女孩能在吧台被星探發掘的可能性——並發現他,像我們一樣,無法對其光彩視而不見。好萊塢意味深長,宛如同時存在於多個維度的一處所在。而沒有任何影片能像《穆赫蘭道》那樣,將這種多元覆雜呈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這正是林奇的精髓:他真心相信陽光、質樸的美國中部價值觀,同時又無畏地深入美國精神中那蠕動的黑暗土壤。無論是善良與美好、敢於做夢,還是在他人需要時伸出援手——這些定義「美國人」的特質,林奇都深信不疑。他常自稱「不涉政治」,而他的政治觀點確實從未明確劃分過。當《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上映時,人們私下紛紛猜測他或許是共和黨人;2018 年,他在接受《衛報》采訪時曾說過唐納德·特朗普「也許會成為史上最偉大的總統之一」,意指這位第 45 任總統對政治體制所造成的沖擊。你也許會將這視為稱讚,也許不會,但事後看來,不少人都不得不承認,特朗普對許多本該更明事理的人擁有近乎神秘的吸引力。

與其將林奇歸入某個政治陣營,不如將他視作最具「美國性」的導演:他敏銳地捕捉我們在言行中留下的所有痕跡,也看到了我們加諸世界的那些難以辯解的恐怖,以及我們甚至想對自己都掩藏的骯臟秘密;但他同樣在樹木與鳥鳴、湛藍的天空、鮮紅的玫瑰和雪白的柵欄中找到了美與欣喜。在《藍絲絨》的結尾,傑弗里(麥克拉克倫飾)和桑迪(勞拉·鄧恩飾)看到一只銜著蟲子的知更鳥時驚嘆不已。桑迪帶著愉快的微笑說:「世界真奇妙,是吧?」 她欣然擁抱這一切。因為說到底,還有什麽更好的選擇呢?

我們身處一個糟糕的年代:許多人既對真實新聞中的殘酷感到震驚,又對虛假信息泛濫感到不安,一遍遍地在內心呼喊。但當我們回望共同的流行文化記憶,以及那位以無可比擬的方式塑造了它的藝術家——他把匪夷所思的奇想帶上電視,又將甜美夢境和噩夢的壯麗一同獻給電影銀幕——我們也該想到另一個事實:我們現在依然活著;更重要的是,我們曾與林奇同時代地活著,這真是一種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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