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評論》經典拾遺 | 傑克·凱魯亞克《墨西哥女孩》

康德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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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買好了車票,正等著去洛杉磯的巴士。忽然,一個穿著長褲的小個子墨西哥女孩從我眼前掠過。她剛從一輛剛到站的巴士上下來,車子發出一聲空氣剎車的嘆息,乘客們正下車休息。她胸脯挺立,小腿看上去結實而可愛,長長的黑發光澤亮麗,藍色的眼睛像兩扇大窗戶,里面藏著幾分羞怯。我真希望自己坐在她的那輛巴士上。每當我看到心儀的女孩朝著與我相反的方向離去,心中都會感到一陣刺痛,因為這個世界實在太大了。就在這時,廣播員宣布:「洛杉磯巴士正在二號門檢票。」我於是上了車。我看到她一個人坐著,於是選擇在她對面坐下,開始盤算如何接近她。那時的我實在是孤獨、悲傷、疲憊,渾身顫抖,心力交瘁,終於鼓起了勇氣,去接近這個陌生的女孩。即便如此,我還是花了五分鐘在黑暗中敲打自己的大腿,巴士在夜色中飛馳。「你得行動,不然就死了!你這個蠢貨,去跟她說話!你怎麽了?難道你還沒厭倦自己嗎?」當我回過神時,已經越過過道,朝她那邊靠了過去(她正試圖在座位上睡覺)。我低聲問:「小姐,你想用我的雨衣當枕頭嗎?」她擡起頭,微笑著回答:「不用了,非常感謝。」我坐回去,渾身顫抖地點燃了一根煙。等她用帶著一絲愛意的悲傷眼神偷偷看我時,我立即站起來,向她傾身過去:「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小姐?」

「如果你願意的話。」

於是我坐了過去。「你去哪?」

「洛杉磯。」我喜歡她說「洛杉磯」時的語氣;我也喜歡西海岸的人說「洛杉磯」的方式,那是他們唯一且真正的黃金之城,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內心的向往。

「那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喊道,「我很高興你讓我坐在你旁邊,我太孤獨了,已經旅行了太久。」我們開始分享彼此的故事。她的故事是這樣的:她有個丈夫和孩子。丈夫經常打她,所以她離開了他,離開了南弗雷斯諾的薩比納爾,準備去洛杉磯暫住在姐姐家。她把小兒子留在了家人那里,他們是葡萄采摘工,住在葡萄園里的棚屋里。她除了生悶氣別無他事。我立刻想要擁抱她。我們聊了又聊,她說她喜歡和我聊天。不久她開始說她也想去紐約。「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去!」我笑著說。巴士爬上葡萄藤嶺,然後我們看到廣袤的燈光灑滿了大地。不知不覺間,我們開始牽手;在同樣沈默而純粹的默契中,我們心照不宣地決定,當我在洛杉磯的酒店里安頓下來時,她會和我在一起。我全身為她而疼痛,把臉埋進她美麗的頭發里。她小巧的肩膀讓我瘋狂,我緊緊抱著她。她也愛這一切。

「我愛愛情。」她閉上眼睛說道。我承諾給她美麗的愛情,心里充滿了對她的渴望。我們的故事講完了,我們陷入了沈默,思緒里充滿了甜蜜的期盼。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世上所有的女孩,不管是桃子、維、魯絲·格林姆還是瑪麗露、埃莉諾、卡門,這個才是我的女孩,是我靈魂里的另一半,我告訴了她這些。她承認她從車站長椅上看到了我。「我以為你是個不錯的大學生。」

「哦,我確實是個大學生!」我向她保證。巴士到達了好萊塢。在那灰暗骯臟的黎明中,就像電影《蘇利文的旅行》中喬爾·麥克雷遇見維羅妮卡·萊克的場景,她在餐館里依偎在我膝上睡著了。我貪婪地望向窗外:灰泥房子、棕櫚樹和自助餐廳,整個瘋狂的場景,這片破碎的應許之地,美國的荒誕終點。我們在主街下了車,那里與堪薩斯城、芝加哥或波士頓的巴士站並無不同——紅磚,骯臟,形形色色的路人,電車在無望的黎明中發出刺耳的聲音,大城市獨特的妓女氣味。

就在這里,我的思維陷入了混亂,不知道為什麽。我開始產生愚蠢的妄想,覺得特蕾莎,或者說特里——她的名字——是個普通的小騙子,專門在巴士上靠約會來騙取男人的錢。她會先帶受害者去吃早餐,再帶他去某個她男朋友有鑰匙的酒店,在那里用槍或其他什麽東西威脅對方。我從未向她坦白過這些念頭。我們吃早餐時,一個皮條客一直盯著我們;我幻想特里正在對他暗送秋波。我又累又迷茫,感覺自己處在一個遙遠而令人厭惡的地方。恐懼的愚蠢念頭占據了我的思緒,使我表現得卑劣而小氣。「你認識那個家夥嗎?」我問道。

「你說哪個家夥,親愛的?」我沒有繼續追問。她做事緩慢且猶豫,吃飯花了很長時間,慢慢地嚼著,凝視著遠方,慢慢地抽煙,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而我像個瘦弱的幽靈,懷疑她的每一個動作,認為她是在拖延時間。這都是一種病態的發作。我在街上手牽著她,滿身大汗。路人紛紛回頭看我們。

我們找到第一家有空房的酒店,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已經鎖上門,而她則坐在床上脫鞋。我溫柔地親吻她,希望她永遠也不要知道我的疑慮。為了緩解神經,我知道我們需要點威士忌,尤其是我自己。我跑出去,在十二條街外找到一個報攤,終於買到一瓶威士忌。我帶著活力跑回來,特里在浴室里化妝。我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在水杯里,我們痛飲一番。啊,味道真是甜美,值得我這輩子所有的辛苦和陰郁。我站在鏡子前的她身後,我們就在浴室里這樣共舞起來。我開始講起了我在東部的朋友們。我說:「你應該認識一個我認識的女孩,叫多莉。她是個六英尺高的紅發女孩。如果你去了紐約,她可以幫你找到工作。」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懷疑地問:「這個六英尺的紅發女郎是誰?你為什麽要告訴我她的事?」她那單純的心靈無法理解我這種愉快的閒聊。我於是沒有再繼續提起多莉的事。她在浴室里開始喝得微醉。

「快來床上吧!」我一直在說。

「六英尺的紅發女郎,是吧?我還以為你是個好大學生呢。我看到你穿著好看的毛衣,心想‘嗯,他真不錯’——結果不!不!不!你一定也是個該死的皮條客,就跟他們一樣!」

「你到底在說什麽?」

「別站在那里告訴我那個六英尺的紅發女郎不是老鴇,我一聽就知道。你不過是個皮條客,就像我遇到的所有人一樣,每個人都是皮條客。」

「聽著,特里,我不是皮條客。我對天發誓我不是皮條客。為什麽我要做皮條客?我唯一的興趣就是你。」

「我一直以為遇到了一個好男孩。我真的很高興,我抱著自己心想‘嗯,總算是個好男孩,而不是個該死的皮條客!’」

「特里,」我用盡全力懇求,「請你聽我說並理解。我不是皮條客,我只是薩爾·帕拉迪斯,看看我的錢包。」然而就在一小時前,我還以為她是個騙子。多麽悲哀。我們的思想被各自的瘋狂占據,彼此間漸行漸遠。啊,這可怕的人生啊!我呻吟著、懇求著,接著我憤怒了,意識到我竟在向一個愚笨的小墨西哥女人哀求,於是我直言告訴她;然後,不知不覺間我拿起她的紅色高跟鞋,朝浴室門扔去,怒吼道:「滾吧,走開!」我要睡覺,把這一切忘掉;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那淒涼破碎的生活,永遠屬於我。浴室里陷入死寂。我脫掉衣服上了床。特里從浴室出來,眼中帶著歉意的淚水。在她那簡單又滑稽的小腦袋里,已經確認一個皮條客不會朝女人的鞋子扔門,也不會讓她滾出去。她默默地脫掉衣服,帶著虔誠的溫柔身子鉆進了被子里。她的皮膚像葡萄一般的褐色。她的臀部狹窄得無法生育,腹部還留有剖腹產的疤痕。她的腿細如竹竿,身高不過四英尺十英寸。清晨的溫柔中,我輕輕擁抱她。然後,我們兩個疲憊的天使,就像是被擱置在洛杉磯的孤寂之地,彼此找到最親密、最甜美的慰藉,便相擁而眠,直到下午。

接下來的十五天里,我們在一起,歷盡甘苦。我們決定一起搭便車去紐約,她要做我的「城里的女孩」。我設想了一場狂野而覆雜的旅程,一個新季節。首先,我們得工作,賺夠路費。特里一心想立刻出發,帶著我的二十美元。我並不喜歡這個主意。但我愚蠢地用兩天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在從未見過的洛杉磯報紙上閱讀招聘廣告,坐在自助餐廳和酒吧里,直到我的錢從二十美元縮水到十二美元。情況越來越絕望,但我們在小旅館的房間里像孩子一樣開心。半夜里我睡不著,起來把毯子蓋在寶寶裸露的棕色肩膀上,凝視洛杉磯的夜晚。那些夜晚多麽殘酷、熾熱、警笛尖嘯!街對面發生了騷動。一個破舊的旅館里,警察正在質問一個灰發老人,里面傳出哭泣聲。我聽得一清二楚,伴隨著酒店霓虹燈的嗡嗡聲。我從未感到如此悲傷。洛杉磯是美國最孤獨、最殘酷的城市;紐約的冬天雖然寒冷刺骨,但某些街道上卻有一種古怪的同伴之情。而洛杉磯是叢林。

南大街上,特里和我拿著熱狗散步,這條街是一場燈光與狂野的奇幻嘉年華。幾乎每個街角都有穿靴子的警察在搜查路人。全國最頹廢的人物都在這里的街道上漫遊——都在柔和的南加州星光下,而那些星光又迷失在洛杉磯這個巨大的沙漠營地的棕色光暈中。空氣中彌漫著茶葉、草藥的香氣,我指的是大麻的味道,還有辣椒和啤酒的氣息。爵士樂手迪齊·吉萊斯皮、查理·帕克、米爾特·傑克遜和早期的邁爾斯·戴維斯的旋律從酒吧的點唱機中飄出,與各種牛仔音樂和布吉舞曲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成為美利堅夜晚的背景。大家看上去都像浪蕩子。戴著爵士帽、留著山羊胡的黑人們笑著走過;接著是一群剛從66號公路一路跋涉過來的長發破落「嬉皮士」;然後是背著行李的沙漠流浪漢,往廣場的長椅走去準備安頓一晚;再後來是穿著破舊長袍的衛理公會牧師,偶爾還能看到蓄著胡子、穿著涼鞋的「自然聖徒」。我想和他們每一個人交談,但特里拉著我急匆匆地走,我們忙著籌錢,就像這里的每個人一樣。

我們去了好萊塢,試圖在日落大道和藤街的藥店找份工作。樓上辦公室里那些問題刁鉆古怪,仿佛就為了試探我們是否適合在油膩的汽水櫃台上班。我忍不住笑出聲,心中充滿厭惡。日落大道和藤街!——那是個傳奇的街角!鄉下的家庭開著破舊的車子站在人行道上,伸長脖子盼望能見到某個電影明星,但明星們從未現身。每當有豪華轎車經過,他們便一擁而上,踮起腳尖,仰頭張望:車里坐著戴墨鏡的某個角色,身旁是個珠光寶氣的金發女郎。「是唐·阿米契!是唐·阿米契!」「不,是喬治·墨菲!喬治·墨菲!」他們在人群中相互打量,興奮異常。成千上萬漂亮的小姑娘端著托盤來回穿梭;她們來到好萊塢是為了成為明星,卻被卷入這里的污泥,變成了達里爾·紮努克的垃圾堆中的一部分。那些來好萊塢當牛仔的英俊怪男孩,舔著眉尖,四處遊蕩。那些穿長褲的漂亮姑娘們川流不息,你會以為自己置身天堂,但這里不過是煉獄,每個人似乎即將被寬恕、釋放、打扮、並放逐;女孩們夢想成為明星,卻最終在快餐店里端著托盤,凍得雞皮疙瘩爬滿裸露的雙腿。特里和我也試著在這些快餐店找工作,結果四處碰壁。好萊塢大道上到處是汽車的喧囂,每隔一分鐘就會發生小事故;每個人都匆匆向著遠方的棕櫚樹駛去……而在棕櫚樹之外,只有沙漠和虛無。他們並不知道,遠方並非天堂。好萊塢的浪人們站在高檔餐廳門口,爭論得熱火朝天,姿勢和語氣就像百老匯街上的浪人們一樣,唯一的不同是這里的人穿著輕便的西裝,談話內容更是無聊至極,土氣得讓人發笑。瘦削的傳教士們顫巍巍地經過,穿著破舊衣袖的七十歲玫瑰十字會信徒站在棕櫚樹下,頭戴寶冠,宛若活化石。肥胖的女人尖叫著穿過好萊塢大道,爭相排隊等候參加問答節目。我看到喜劇演員傑里·科洛納在別克汽車店里買車,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後,撫摸著他那滑稽的小胡子,不可思議地真實存在,就像在現實生活中看到「三個臭皮匠」站在某個普通房間里一樣。特里和我在市中心一家裝飾成洞穴的自助餐廳吃飯,那里到處是噴湧的金屬雕像和巨大的石雕神像,屬於魚之神和泡沫般的海王尼普頓。人們在假瀑布旁吃著愁緒滿懷的晚餐,臉上映著水光,仿佛罩上一層綠色的海洋哀愁。洛杉磯的警察個個都像電影明星,個個英俊瀟灑;顯然,他們也是為了拍電影才來到這里。這里的人們無不為了電影而來,包括我自己。特里和我最終淪落到南主街的小餐館和洗碗池中尋找工作,這里的員工毫不掩飾自己的頹廢,但即便在這里我們也找不到任何工作。我們還剩下十二美元。

「哥們兒,我要去我姐姐那里拿我的衣服,我們可以一起搭車去紐約,」特里說。「來吧,兄弟,我們走吧。如果你不會跳舞,我教你。」這話是她改編自一首流行歌的歌詞。於是,我們匆匆趕到她姐姐家,那里在阿拉米達大道盡頭的墨西哥棚屋里。我躲在墨西哥廚房後面的小巷里,因為她姐姐不應該看到我,也不喜歡我。狗在旁邊跑來跑去,小巷里掛著小燈,照亮了黑暗。我站在那里,抿著酒瓶,仰望星空,聆聽周圍的聲音。我能聽到特里和她姐姐在溫暖的夜色中爭吵。我心里想著,隨時準備接受任何結果。特里出來後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走到中央大道,這是洛杉磯黑人聚集的主街。那是個多麽狂野的地方,狹小的雞肉小店勉強容得下一台點唱機,放出的全是藍調、波普和跳躍的音樂。我們爬上骯臟的公寓樓,來到特里朋友瑪加麗娜的房間,這位黑人女孩的名字顯然是她母親看到人造奶油包裝上的拼寫時取的。瑪加麗娜是個可愛的混血女孩,特里說她欠她一條裙子和一雙鞋;她的丈夫黑得像煤炭,卻非常和善。他立即出門買了一瓶威士忌,熱情地接待我。我想付一部分錢,但他拒絕了。他們有兩個小孩,孩子們在床上蹦跳,那是他們的遊樂場。他們張開雙臂,滿臉好奇地看著我。中央大道的夜晚——充滿激情的《中央大道分崩離析》正響徹四周。窗外人們在走廊上歌唱,從窗戶里傳出肆意的歌聲,誰也不管別的。我和特里聊得忘乎所以,後來她拿了衣服,我們才依依不舍地道別。我們去了家雞肉小店,在點唱機上播放唱片。我們喝著啤酒,談論未來的打算:我們決定用剩下的錢搭車去紐約。她還從姐姐那里拿到五美元;我們急忙回到棚屋拿錢。於是,在日租費再次到期之前,我們收拾好行李,乘坐紅色巴士前往阿卡迪亞,那里是聖安妮塔賽馬場,坐落在積雪覆蓋的群山之下,就像我兒時在舊筆記本上粘貼的賽馬圖片中看到的一樣,1935年阿蘇卡贏得10萬美元獎金的那場比賽,背景正是這片積雪覆蓋的山脈。66號公路。夜幕降臨,我們面朝著遼闊無垠的美國大陸,牽著手沿著漆黑的道路走了幾英里,離開了人煙稠密的區域。那是個星期六的夜晚。我們站在路燈下舉起大拇指攔車,突然,一輛滿載年輕人的車呼嘯而過,揮舞著彩帶。「耶!我們贏了!我們贏了!」他們喊道,然後看到路上有一對男女,便朝我們吹口哨取樂。接連幾十輛車駛過,車上是年輕的面龐和嘹亮的嗓音。我討厭他們每一個人。他們以為自己是誰?因為他們是小小的高中生,父母周日下午給他們切烤牛肉,他們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嗎?我們沒有搭到便車。不得已只好走回小鎮,更糟糕的是,我們需要咖啡,結果倒黴地走進了一家裝飾成木質風格的浮誇小店,店外站著留著啤酒胡的老頑固。那些年輕人還在那里,但我們只是各顧各地喝著咖啡和可可。我們提著破舊的行李袋,面前是一片廣袤的世界……沙漠塵土和響亮的踏步聲。我們就像一對坐在納瓦霍泉汽水店里的愁苦印第安人,黑色的頭低垂在桌上。那些高中生這才注意到特里是個墨西哥人,一個帕丘科「野貓」;而她的男人則更「不羈」。她高昂著俏麗的鼻子走出那里,我們一起在黑暗中沿著公路的溝渠行走。我拎著行李,心甘情願多拎一些。我們沿著公路走,呼吸著寒冷的夜空氣。我不想再繼續行走,只想要一個溫暖的夜晚、溫暖的被褥,能讓我們一起藏在夜幕之下。誰在乎晨曦,躲在星光下再享受一晚吧。我想把她緊緊擁在懷中,讓夜色籠罩我們,只留下星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我們來到一個汽車旅館,問是否有空房。他們有一間小屋,收費四美元。我不在乎這點花銷。有淋浴、毛巾、墻上的收音機,一切齊備,足夠我們再度過一晚。我們緊緊相擁,長時間地聊天,洗澡,枕著枕頭談心,先是開著燈聊,後來關著燈聊。我在向她證明些什麽,而她完全接受了。最終,我們在黑暗中締結了無聲的契約,屏住呼吸,心滿意足地微笑,就像一對小羊羔。

清晨,我們大膽地踏上了新計劃。特里戴著墨鏡威風凜凜。她那俏麗的面龐、精致的鷹鉤鼻,以及上翹的顴骨,構成了完美的橢圓輪廓,紅潤的嘴唇和潔白的牙齒映襯著棕色的肌膚。我們準備搭車去貝克斯菲爾德,用剩下的八美元,在那里找份摘葡萄的工作。「你看,我們不必馬上去紐約了,我們可以先工作一陣子,賺夠錢,然後坐巴士去,這樣我們就不用搭便車了。你看搭便車多難受……」

我們在傍晚抵達貝克斯菲爾德,打算去每一家水果批發商碰碰運氣。特里說我們可以住在工作地點的帳篷里。想到自己可以躺在帳篷里,在涼爽的加州早晨里采摘葡萄,夜晚伴著吉他和葡萄酒入眠,真是心動極了。「別擔心,事情會順利的。」

然而,到處都是混亂的信息,大家七嘴八舌地指點我們(「去縣路那邊找找,有個叫薩卡諾的人」),卻沒有任何工作成真。於是我們去了家中餐館,用一美元點了些炒面,周圍是帶著孩子的家庭,周六下午的氣氛悲哀而沈悶,我們靜靜觀察著。吃完後又踏上了路。穿過南太平洋鐵路的軌道,我們來到墨西哥人聚集的街區。特里用西班牙語向她的同胞們打聽工作。此時已是夜晚,我們身上只剩下幾美元。整個墨西哥人聚集區的街道燈火輝煌:電影院的霓虹燈、五顏六色的水果攤、彈子機、五美分店,以及成百上千輛破舊的卡車和泥濘的老式汽車,停得滿滿當當。整家整戶的墨西哥采摘工在街上遊蕩,孩子們啃著爆米花,老人們坐在路邊聊著天。特里見人就攀談,臉上帶著焦急而期盼的神情。我開始感到絕望。我們需要一杯酒來提神,於是買了一誇脫加州葡萄酒,花了三十五美分,帶到鐵路邊去喝。我們找到一處流浪漢聚集地,木箱圍著火堆當作座位。左邊是月光下布滿煤灰的紅色貨車,前方是貝克斯菲爾德的燈光和機場的探照燈,右邊是一座巨大的鋁制拱形倉庫。後來我離開這里時,依然清晰地記得這個場景。啊,這是個美妙的夜晚,溫暖的夜晚,適合飲酒的夜晚,月光皎潔,適合擁抱你的愛人,談天、吐槽,享受自由。我們盡情地喝著葡萄酒,她是個能喝的小家夥,甚至比我喝得還多,滔滔不絕地聊到午夜。我們從未挪動過,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夜色漸深,彼此的靈魂交織在一起,直到告別的時刻變得既甜蜜又痛苦。午夜時分,我們起身,跌跌撞撞地朝著公路走去。

特里有了一個新主意。她提議我們搭車去她在聖華金河谷的家鄉薩比納爾,住在她哥哥的車庫里。這個主意讓我覺得溫馨,尤其是能住進舒適的車庫里更讓我期待。在路上,我讓特里坐在我的行李袋上,裝作受困的模樣,不出所料,馬上就有一輛卡車停了下來,我們一路上嘻嘻哈哈地奔跑過去。司機是個好人,雖然車子破舊不堪,但他滿懷善意。我們在山谷中一路顛簸了四個小時,直到黎明時分,他才在一片葡萄園邊放下我們。我們已經把葡萄酒喝完(特里睡覺時我偷偷喝了剩下的)。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我輕聲吟誦著「醒來吧,黑夜的酒盅中迎來了黎明……」我們走到薩比納爾的一個安靜的小廣場上,繞著它轉了一圈,經過沈睡的汽水店和理發店,尋找她哥哥的車庫。卻發現她找不到她哥哥的地方,但她說可以找她哥哥的朋友幫忙。然而我們敲了半天門,無人應答。黎明漸亮,我幹脆平躺在鎮廣場的草坪上,想著自己在某個東部小鎮的度假勝地也曾這樣躺下,他們當時以為我淹死了。我不由自主地念叨起電影《人鼠之間》里的台詞:「你不會告訴他們他在威德幹了什麽,對吧?他在威德幹了什麽?你不會說的,對吧?他在威德幹了什麽?」仿佛我們離威德已經不遠。特里笑個不停,仿佛我做什麽都好玩。我就這樣繼續躺在草地上,喃喃自語,直到教堂的老太太們出來,也沒有人管我們。

因為她哥哥住在這附近,我覺得我們很快就能找到住處。我們在鐵路旁找到一家老舊的旅館,舒適的小房間收費五美元。我終於能好好休息一晚了。房間里帶著新油漆的味道,紅木鏡子發出輕微的吱吱聲。清晨,特里一早就出去找她哥哥,而我一直睡到中午;醒來後從窗外望去,忽然看到一列南太平洋的貨運列車駛過,車上成百上千的流浪漢懶散地靠在平板車上,有的用包裹當枕頭,有的在看報紙,有的在嚼新鮮的加州葡萄。這簡直就是應許之地!我大喊道:「天哪!這就是應許之地。」他們全都來自舊金山,一周後又將這樣瀟灑地回去。

特里帶著她的哥哥、哥哥的朋友和她的孩子回來了。她的哥哥是個狂放不羈的墨西哥小夥子,一心想著喝酒,是個好兄弟。他的朋友龐佐是個又大又胖的墨西哥人,說著流利的英語,總顯得過於熱情,急於證明自己。我看得出他一直對特里有意思。她的小兒子雷蒙,七歲,眼睛黑黑的,溫柔甜美。於是我們湊成一群,開始了新的一天。

她哥哥叫弗雷迪,開著一輛1938年的雪佛蘭。我們都擠上了車,向著未知的方向出發。我問道:「我們去哪?」龐佐解釋說:「我們要找個農民,看看有沒有肥料。明天我們開卡車回來拉,夥計,我們能賺大錢。」弗雷迪口袋里總有三四美元,樂呵呵的,總是說:「對,就這樣,兄弟,出發!走吧!」然後就猛踩油門,帶著我們一路塵土飛揚,開往弗雷斯諾以外的馬德拉,去找需要肥料的農民。烈日下農民們用拖長的語調跟我們打招呼。弗雷迪拿出一瓶酒,「今天我們喝酒,明天我們幹活。來一口吧,兄弟。」特里和孩子坐在後座,我回頭看她,臉上帶著回家的喜悅之情。她多年來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十月的加州大地綠意盎然,窗外的景色飛速掠過,我又充滿了活力,準備好應對一切。

「我們接下來去哪兒,兄弟?」

「我們去找那些有肥料的農場主——明天我們回來拉肥料。兄弟,我們一起賺錢,不用擔心。」

「我們全都在一起!」龐佐大喊道,如果不是有弗雷迪幫忙,他根本不會找到肥料。我看到確實如此——無論我走到哪里,大家都齊心協力。我們一路狂飆,穿過弗雷斯諾的街道,駛向某些鄉間小路上的農場。龐佐下車,跟幾個老墨西哥人聊了很久,結果當然一無所獲。

「我們需要來一杯!」弗雷迪大喊,於是我們來到一個十字路口的小酒館。在美國,周日下午,十字路口的酒館里總是擠滿了喝酒的人,他們帶著孩子,酒館門外堆滿了肥料。他們一邊閒聊,一邊為酒爭論不休,臉色越來越紅,時間飛逝,所有人都變得恍惚起來。但一切看起來還是好好的。到傍晚時,孩子們開始哭泣,父母們醉意朦朧。大家圍著點唱機轉,跌跌撞撞地回到車里。在我遊歷過的美國每一個十字路口小酒館里,我都見過這樣的家庭:孩子們吃著爆米花和薯片,在後面玩耍,有時甚至會偷偷嘗一口大人的啤酒。弗雷迪、我、龐佐和特里坐在那里,大聲說話,興高采烈。太陽漸漸變紅,盡管一整天什麽也沒做成,但大家都無所謂。「明天吧!」弗雷迪大喊,「明天,我們肯定會賺大錢的!再來一杯,兄弟,就這樣,繼續喝!」我們搖搖晃晃地走出酒館,重新上了車,開到公路邊的一家酒吧。這家酒吧裝飾著藍色和粉色的霓虹燈。龐佐是個大嗓門,顯然他認識聖華金谷里的每個人,因為每次我們一進酒吧,他就會大聲叫喊:「嘿,兄弟們!」 這時我身上只剩幾塊錢了,心里暗自算了算,還夠我馬上回紐約,帶著這些零錢繼續搭車,像那晚在貝克斯菲爾德一樣,離開特里,丟下她的那些瘋瘋癲癲的兄弟和那些沒完沒了的「明天」。但老實說,我那時玩得非常開心。從這家公路酒吧出來後,我和龐佐單獨開車去找某個農民;不過,最後我們卻繞到馬德拉的墨西哥區,龐佐開始在街上調戲女孩,想給自己和弗雷迪找幾個伴。黃昏時分,我發現自己無言地坐在車里,看著他和一個農民在廚房門口爭論一顆西瓜的價格。那農民在後院種了幾顆西瓜。我們當場吃完一個,把瓜皮扔在老墨西哥人的泥地人行道上。暮色降臨時,街上走過許多漂亮的小姑娘。我忍不住問龐佐:「我們到底在哪兒?」

「別擔心,夥計,」龐佐這個大個子安慰我道,「明天我們肯定能賺大錢,今晚就放松吧。」我們回去接上特里和其他人,滿心歡喜地一路開回夜幕中的弗雷斯諾。我們都餓得不行,車在鐵路上顛了一下,開進了弗雷斯諾墨西哥區那片五光十色的街道。窗戶外有些奇怪的中國人探出頭來看熱鬧,墨西哥女孩們穿著長褲在街上自信地走著,點唱機里放著曼波舞曲,燈光像是萬聖節的裝飾一樣,點綴著整個街區。我們找到一家餐館,點了玉米餅和搗碎的辣豆卷,味道好極了。我掏出我最後的四塊錢,付了賬,現在手頭只剩三塊。特里和我相視一笑。「今晚我們去哪兒睡覺,親愛的?」

「我也不知道。」弗雷迪喝得爛醉,現在他只會喃喃自語:「就這樣,兄弟——繼續走,兄弟。」這是漫長的一天。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老天會給我們什麽安排。可憐的小雷蒙靠在我的手臂上睡著了。我們驅車返回薩比納爾。途中,我們突然在99號公路旁的一家小酒吧前停下,因為弗雷迪想再喝一杯啤酒。酒吧後面有一些拖車和帳篷,還有幾間破舊的汽車旅館式小屋。我去問了價格,一間小屋兩塊錢。我問特里覺得怎麽樣,她說不錯,畢竟我們還帶著孩子,要讓他睡得舒服些。於是,我們在酒吧里喝了幾杯啤酒。酒吧里滿是疲憊不堪的奧基人,他們隨著一支鄉村樂隊的音樂搖搖晃晃,醉意醺然地癱倒在黏膩的桌子上,已經從下午一點喝到現在。窗外星光點點,時間已是淩晨。特里、我和小雷蒙一起回到小屋,準備休息。龐佐站在星光下的門口,還不願意離開,和我們聊了半天;他沒地方睡。弗雷迪則回到他父親的葡萄園棚屋。我問龐佐:「你住哪兒?」

「哪兒也不住,兄弟。我本來和大胖羅西住在一起,但昨晚她把我趕了出來。我打算開卡車睡在里面。」遠處傳來吉他的叮當聲。特里和我在小屋的小浴室窗戶前凝視星空,隨後一起洗了個澡,互相擦幹身子。

「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特里說,「薩利,明天你覺得一切會順利嗎?」

「當然會的,親愛的,明天。」永遠都是「明天」。接下來的一周,這個詞總在我耳邊響起——「明天」,一個美好的詞,似乎意味著未來的天堂。小雷蒙穿著衣服跳上床,很快就睡著了;他的鞋里還撒著馬德拉的沙子。半夜里,特里和我起身,把沙子從床單上掃幹凈。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洗漱,然後在營地四處散步。清晨的露水沁人心脾,帶著那種特有的人間霧氣。我們在薩比納爾外五英里的地方,在99號公路旁的棉田和葡萄園之間。我問營地主人,一個胖胖的女人,是否有空的帳篷。她告訴我,最便宜的帳篷是每天一美元。我掏出最後一個美元,搬進了那頂帳篷。帳篷里有一張床、一台爐子和掛在木桿上的一面破鏡子,這一切讓我感到無比滿足。每次進帳篷時,我都得低頭彎腰,而一擡頭就能看到我的愛人和孩子在等我。我們等著弗雷迪和龐佐帶著卡車到來。他們到達時,帶來了啤酒,然後就在帳篷里開始喝得酩酊大醉。「好帳篷啊!」

弗雷迪喊道:「肥料的事怎麽樣了?」

龐佐答道:「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們肯定能賺大錢,今天就喝幾杯吧。怎麽樣,喝一杯?」我沒怎麽猶豫就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好樣的——就這麽幹!」弗雷迪大喊。我開始意識到,靠這輛肥料卡車賺錢的計劃可能永遠也實現不了。卡車就停在帳篷外,散發出一股龐佐的氣味。那天晚上,特里和我在露水微涼的夜晚中相擁而眠。空氣中有一絲甜美的清新,我們在夜色中溫柔地愛著彼此。我正準備睡去,她忽然低聲說:「你現在想要愛我嗎?」

我回答:「可是雷蒙怎麽辦?」

「他不會介意的,他已經睡了。」但雷蒙其實並沒有睡著,不過他沒有說話。

第二天,弗雷迪和龐佐開著肥料卡車回來,又出發去找威士忌喝,回來後在帳篷里玩得不亦樂乎。他們聊起了小時候在這里的日子、在加萊西科的日子,聊起那些古怪的墨西哥老叔叔,以及我從未見過的傳奇人物。「你以為我瘋了吧!」弗雷迪眼睛閃閃發光,頭發垂到眼前,大聲喊著。那天晚上,龐佐說天氣太冷,於是裹著一張大篷布睡在我們帳篷的地上,篷布上還帶著牛糞的味道。特里討厭他,她說龐佐總是跟著她哥哥,實際上只是為了接近她。他可能愛上了她,我也不怪他。

對於特里和我來說,唯一可能發生的事情就是挨餓。我只剩下一角錢,於是第二天早上我在鄉間四處走動,尋找采棉花的工作。大家都讓我去公路對面的一個農場試試。我去了,農場主和他的妻子在廚房里。他出來聽了我的情況後警告我說,他只能按每百磅棉花支付三美元。我想著自己每天至少能采三百磅,於是接受了這份工作。他從谷倉里拿出幾個舊的長帆布袋,告訴我采摘工作要從黎明開始。我興奮地跑回去告訴特里。路上,一輛葡萄卡車顛了一下,撒了一大串葡萄在滾燙的柏油路上,我撿起來帶回家。特里很高興地說:「我和雷蒙會跟你一起去幫忙的。」

「得了吧!」我說,「不用你們來。」

「你瞧,你瞧,采棉花可不容易。如果你不會,我會教你。」我們吃了葡萄,晚上弗雷迪帶著一條面包和一磅漢堡肉來了,我們在帳篷旁來了一次野餐。在隔壁的大帳篷里住著一整個奧基采棉花的家庭;祖父整天坐在椅子上,他年紀太大,幹不了活;他的兒子、女兒,還有他們的孩子們每天黎明都會穿過公路,到我工作的那片田地里去勞作。第二天黎明我和他們一起出發。他們說清晨露水讓棉花變重,這樣比下午能掙到更多的錢。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從早到晚地勞作。祖父是三十年代大災時從內布拉斯加一路逃難而來的,當年他們全家擠在一輛破舊的卡車里,來到了加州。從那時起,他們就一直生活在這里。他們熱愛勞動。在這十年里,老人的兒子增加了四個孩子,有的現在已經可以摘棉花了。在這些年里,他們從西蒙·勒格里田里破破爛爛的貧困,逐漸過上了更體面的帳篷生活,僅此而已。他們對自己的帳篷無比自豪。「還會回內布拉斯加嗎?」

「切,那里什麽都沒有。我們想買輛拖車。」我們彎下腰,開始采棉花。這是一件美好的事。田野那頭是帳篷,帳篷之外是無邊的棕色棉田,綿延到視線之外,再遠一點就是棕色的沖積山麓,仿佛夢境般矗立著,山脈覆蓋著白雪,映在藍色的晨空中。比起在南主街洗碗,這種生活好太多了。但我對采棉花一竅不通,我花太多時間把白色的棉球從它脆弱的殼里小心取出,而其他人只是輕輕一拂就完成了。此外,我的指尖開始流血;我需要手套,或者更多的經驗。我們那一片棉田里還有一對黑人老夫婦。他們采棉花時,帶著一種上帝賜予的耐心,就像他們的祖父母在二戰前的阿拉巴馬所做的那樣:他們沿著各自的壟行彎腰行走,皮膚呈青藍色,棉袋越來越鼓。我的後背開始疼痛。但是,跪在地上,將自己埋進泥土中的感覺卻美妙無比;如果累了,我可以直接躺下,把臉枕在棕色的潮濕泥土上。鳥兒在空中唱和。我覺得自己找到了畢生的工作。正午的烈日下,特里和雷蒙向我揮手,走過田野來幫我采棉花。天哪,這小家夥居然比我還快!而特里當然更快,她速度是我的兩倍。他們走在我前面,留下整齊的棉花堆讓我裝進袋子。我的長棉袋又大又沈,像個噩夢般的負擔,拖在我身後,仿佛一條臃腫的怪蛇,或者像卡夫卡夢中的那種笨拙而沈重的東西。想到那個深深的袋子,我的嘴角不由得下垂。特里留給我整齊的工作堆,雷蒙則是小孩子般隨意的棉花堆。我帶著一絲惆悵將它們一一裝進袋子。到底我是個什麽樣的男人,連自己都養不活,更別提他們了?他們和我一起采了一下午的棉花;這片土地本身就帶著印第安人的氣息。當夕陽染紅了天空時,我們拖著疲憊的步伐一起回去。到了田地的盡頭,我把滿滿一袋的棉花放到秤上;讓我驚訝的是,這袋棉花竟然只有一磅半,我只掙了一塊五毛錢。然後我向奧基小夥子借了一輛自行車,沿著99號公路騎到一個十字路口的小雜貨店,買了幾罐意大利面和肉丸、面包、黃油、咖啡和幾塊五分錢的蛋糕,把食品袋掛在車把上帶回帳篷。洛杉磯方向的車流呼嘯而過,去弗雷斯諾的車輛緊跟在我身後。我一路咒罵著,擡頭望向黑暗的天空,祈求上帝能讓我在生活中獲得更好的機會,給我一個為我所愛的小人物做點事的機會。但沒人會注意到我。我早該明白這一點。是特里把我的靈魂拉了回來,她在帳篷爐子上溫熱了食物,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味的一頓飯,因為我當時又餓又累。嘆息著,我像個老黑人采棉工一樣躺在床上,點燃了一根煙。夜晚的涼意中,遠處的狗吠聲傳來。弗雷迪和龐佐晚上不再來了,這讓我感到滿足。特里蜷在我身旁,雷蒙坐在我胸口上,兩人一起在我的筆記本上畫動物。我們的帳篷在荒野上孤獨地亮著燈光。路邊酒館的牛仔音樂聲隨夜風飄過田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憂傷。但我覺得一切都很好。我親了親我的愛人,然後熄滅了燈。

清晨的露水讓帳篷有些下垂;我帶著毛巾和牙刷起身,去汽車旅館的公共廁所洗漱。回到帳篷後,我穿上了特里晚上縫補好的破褲子,戴上了原本屬於雷蒙的破舊草帽,然後帶上帆布棉袋,穿過公路去田里幹活。棉花被露水打濕,顯得沈甸甸的,紅日映在濕潤的土地上,別有一番美感。

每天我大概能掙到一塊五毛錢,剛好夠晚上騎自行車去買些食物。日子就這麽一天天地過去,我幾乎把紐約和那條血色的路程忘得一幹二凈。雷蒙和我整天玩耍,他喜歡我把他高高拋向空中,再輕輕放到床上。特里則一邊坐著縫補衣物。我變成了真正的大地之人,正如我在紐約時所夢想到的那樣。有傳聞說特里的丈夫回到了薩比納爾,正在四處找我。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有一天晚上,奧基人們在路邊酒館里發瘋了,把一個人綁在樹上,用兩寸厚的木板狠狠抽打。當時我正在帳篷里睡覺,事後才聽說。從那以後,我在帳篷里隨時帶著一根大棍子,以防他們懷疑我們這些墨西哥人在他們的拖車營地里鬧事。當然,他們以為我是墨西哥人,而我也沒有解釋——確實,我就是一個墨西哥人。

但十月的夜晚漸漸變冷。奧基人的帳篷里有木爐,他們計劃在這里過冬。而我們沒有爐子,加上帳篷的租金也快到期了。特里和我不得不痛苦地決定離開,去尋找新的生活。「回你家去吧,」我幾乎咬牙切齒地說,「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不能帶著像雷蒙這樣的小孩在帳篷里到處漂泊,孩子會被凍壞的。」特里哭了起來,因為她覺得我在批評她的母性;其實我並沒有那樣的意思。我只是為她和孩子擔憂。這時,龐佐開著卡車過來,我們決定去特里家商量一下情況。但我不能被他們的家人看到,只能躲在葡萄園里。「你跟你媽說你會去找工作,幫忙買些食物。比起現在這樣,任何安排都要好。」

「可你會離開,對吧?我聽得出來。」

「我總有一天要走的——」

「什麽意思,‘總有一天’?你說過我們會一起去紐約的。弗雷迪也想去紐約!現在就去!我們一起走!」

「我不知道,特里,天哪,我不知道——」

我們上了卡車,龐佐開車駛向薩比納爾;卡車在一條偏僻的路上拋錨了,同時天開始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們坐在破舊的卡車里咒罵,龐佐頂著雨在外面修車,身上穿著一件撕破的白襯衫。他其實是個挺不錯的家夥。我們彼此承諾要再瘋狂一次。然後我們去了薩比納爾墨西哥區的一家破酒吧,在那里待了一個小時,雨水拍打著門外,點唱機里響起那些來自老墨西哥的悲傷情歌,帶著無盡的哀愁,就像雲朵穿過地平線,又像站立起來的狗在啼叫,歌手發出一種野性而破碎的吶喊,仿佛狼在哭泣,半是笑,半是淚。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繼續做棉花田的活兒了,隨著啤酒在我體內燃燒,我感到這一切已經結束。我們在酒吧里瘋狂地高聲交談,放肆地喊叫,仿佛要宣泄一切壓抑的情緒。我們興奮地規劃著各種不切實際的未來,彼此慫恿,仿佛真的能改變一切。我的內心深處感到一股強烈的召喚,仿佛整個生命都在呼喚我回歸。我知道自己需要五十美元才能回到紐約。趁著特里和龐佐繼續喝酒,我跑進雨中,趕到郵局,寫了一張明信片請求五十美元,寄給我在東部的姑姑;她一定會寄給我的。我知道自己算是得救了;我這個懶散的家夥,又一次逃過一劫。特里對此一無所知,這成了我對她的一個秘密。

雨停了,我們開車去了特里的家。她的家坐落在葡萄園之間的一條老路旁。等我們終於到達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們在離家門口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把我放下,車子繼續駛向門口。屋子里透出溫暖的燈光;特里的六個兄弟正齊聲彈著吉他唱歌,和諧得像是專業錄音,歌聲美妙無比,唱著「…si tu corazón…」。他們的父親在喝酒,我聽見歌聲中夾雜著爭吵的聲音。有人罵特里是蕩婦,因為她拋棄了那個一無是處的丈夫,去了洛杉磯,還把雷蒙留給了家人。間或歌聲停下來,兄弟們重新調整和聲,父親在大聲喊叫。但是,那個胖胖的、沈默的棕色皮膚母親勝出了,正如世界上所有的偉大母親一樣,她默默忍受著一切,讓特里重新被接納。兄弟們開始唱一些歡快的歌,節奏變快了。我蜷縮在冰冷的雨夜中,看著十月悲傷的葡萄園,遠處微微泛紅的山谷。一首歌在我腦海中回響,那是比莉·霍利迪唱的《戀人》,我仿佛置身在葡萄園的陰影中,聽著自己內心的音樂會。「總有一天我們會重逢,你會撫平我所有的淚水,輕輕在我耳邊說著甜蜜的話語,親吻與擁抱。啊,我們錯過了多少,戀人,你到底在哪里……」並不是歌詞的含義打動了我,而是那種和諧的旋律,以及比莉那柔情萬分的歌聲,仿佛一位女子在柔和的燈光下輕輕撫摸著情人的頭發。風呼嘯著,我覺得越來越冷。這時,特里和龐佐回來了,我們驅車離開,去找弗雷迪。他現在住在龐佐的情人「大胖羅西」那里。我們在一條木柵欄的小巷里按響了喇叭,大胖羅西把弗雷迪趕了出來,我們聽見她在屋里大聲喊叫,看見弗雷迪低著頭跑出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整個局面似乎在逐漸崩潰,而大家卻都在大笑。那天晚上,特里緊緊抱著我,央求我不要離開。她說她會去摘葡萄,賺夠我們倆的生活費;與此同時,我可以住在她家附近的赫夫爾芬格農場的谷倉里。她說:「你每天什麽也不用做,只需坐在草地上吃葡萄。你喜歡這樣嗎?」

我搔了搔下巴,沒有直接回答。第二天一早,她的幾個表親開著卡車來接我們。那些表親也是歌手,我忽然意識到,這片鄉間的成千上萬墨西哥人都知道特里和我的事,可能他們還當成了一個浪漫的八卦故事傳來傳去。那些表親都很有禮貌,甚至有點迷人。我們一同站在卡車的平台上,搖搖晃晃地駛向鎮子,我抓住扶手,微笑著和他們寒暄,聊著各自的生活,談論戰爭和各種經歷。他們一共五個人,每個人都很友好。他們似乎屬於特里家族中安分守己的一方,不像她那個瘋癲的哥哥弗雷迪。不過我喜歡那個狂野的弗雷迪,他發誓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紐約。我能想象他在紐約,推遲所有的事情到「明天再說」。今天他可能醉倒在某片田野里。

卡車開到一個十字路口時,我下了車,表親們開車把特里和雷蒙送回家。離開時,他們給我做了個「家里沒人」的手勢。我走進屋子,享受了一下午的閒暇時光,和特里的三個胖乎乎的妹妹聊天,她們咯咯地笑著,手里拿著玉米餅,坐在路中間玩耍。那是一間四個房間的破舊小屋,我簡直難以想象一家人是怎麽在這里擠著生活的,竟還能找到活動的空間。蒼蠅在水槽上方飛來飛去,沒有紗窗,正如歌中所唱:「窗戶破了,雨水也漏進來……」特里在廚房里忙活著,妹妹們笑嘻嘻地翻看西班牙語的《真愛》雜志,封面上是棕色的銅版畫情人,懷著更深沈的激情,留著長長的鬢角,眼神中燃燒著熾烈的憂慮。小孩子們在路上尖叫,公雞在四處奔跑。當我在山谷中的最後一個下午,夕陽穿透雲層變得火紅時,特里帶我去了赫夫爾芬格農場的谷倉。赫夫爾芬格農場坐落在不遠的山路上,是一片繁榮的土地。我們在谷倉里拼起了一些木箱,特里還從家里帶來了幾條毯子,這樣我就有了一個簡陋的居所。除了屋頂頂端潛伏著一只巨大的多毛狼蛛,這個地方已經很完美了。特里說,如果我不去招惹它,它就不會傷害我。我躺下來,擡頭凝視著那只狼蛛,心里覺得滑稽又有點害怕。傍晚時分,我走到附近的墓地,爬上一棵樹。在樹上,我唱起了《藍天》。特里和雷蒙坐在草地上看著我,我們一起吃葡萄。在加州,人們把葡萄汁嚼出來,然後吐掉果皮和籽,因為葡萄的精華就在那汁水里。夜幕降臨時,特里回家吃晚飯。她答應晚上九點回來,給我帶一份秘密的晚餐——美味的玉米餅和搗碎的豆泥。夜里,她悄悄來到谷倉,我在水泥地上點起了火,火光映照出我們兩人的身影。我們在木箱上親密地依偎在一起,仿佛這一刻就屬於我們兩人。很快,她不得不回家了。我聽到她父親在屋里大喊:「你去哪了?晚上跑出去幹什麽?」特里留給我一件鬥篷御寒,那是一件古老的西班牙服飾。我披上鬥篷,悄悄穿過月光籠罩的葡萄園,想看看屋子里發生了什麽。我蹲在葡萄藤的盡頭,跪在溫暖的泥土上,窺探他們的一舉一動。她的五個兄弟正用西班牙語唱著悠揚的曲調。星星垂在小屋上方,煙囪里冒出一縷縷煙霧,空氣中彌漫著搗碎的豆泥和辣椒的香氣。父親在低聲咆哮,而兄弟們仍舊唱著。他們的母親保持沈默。雷蒙和其他孩子在臥室的一張大床上咯咯地笑著,玩得很開心。典型的加州家庭——我躲在葡萄藤後,靜靜地觀察這一切,感覺自己好像發現了一片神秘而溫暖的世界。不久後,特里沖出門,重重地關上了門。我在黑暗的路上攔住了她,「怎麽了?」

「我們總是吵架。他要我明天去幹活。他說他不想讓我和男孩子們在外面瞎混。」特里低聲說,「薩利,我想和你一起去紐約。」

「可怎麽去呢?」

「我也不知道,親愛的。我會想你的,我愛你。」

「可我不能留在這里。」

「你隨便說什麽都行,我知道你的意思。是的,是的,今晚再陪我一次,然後你就走吧。」我們回到谷倉,我在狼蛛的注視下再次擁抱了她。狼蛛正靜靜地待在上方,仿佛在見證這一切。我們在木箱上睡了一會兒,火漸漸熄滅。午夜時分,她悄悄溜回家;她父親喝醉了,我聽到他的咆哮聲,然後沈寂下來,顯然是睡著了。星星靜靜地籠罩著沈睡的大地。

第二天早上,赫夫爾芬格農場主探頭進谷倉的馬廄門口,問道:「小夥子,過得怎麽樣啊?」

「還不錯。希望住在這里不會給您添麻煩。」

「沒事。你和那個小墨西哥妞在一起?」

「她是個非常好的女孩。」

「長得也漂亮。有雙藍眼睛。我看那頭公牛可能跳過了籬笆……」我們聊起了他的農場。

不久,特里給我送來早餐。我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回東部,一拿到薩比納爾的那筆錢我就會動身。我告訴特里我要離開了。她整夜思索這件事,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她無言地吻了我一口,然後在葡萄園的小徑上慢慢走開。我們彼此相望幾次,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告別。愛情是一場決鬥,隔著幾步的距離,我們望著對方,這是最後一眼。「紐約見,特里。」我對她說道。她原計劃一個月後和她哥哥一起驅車去紐約,但我們都知道她恐怕無法實現這個計劃。當她走出百尺之外時,我再次回頭望她。她只是朝小屋走去,手里還拿著我的早餐盤。我低下頭,看著她逐漸遠去。就這樣,我又重新踏上了旅途。我沿著公路走向薩比納爾,一邊吃著核桃樹上的黑核桃,一邊在鐵軌上平衡著腳步,獨自前行。

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 1922-1969)是美國垮掉派文學的代表人物,他的代表作《在路上》被譽為垮掉的一代的聖經。這部小說誕生於1951年4月,當時凱魯亞克在三周內完成了長達120英尺的”卷軸稿”,以一氣呵成的方式記錄了他在美國公路上的漂泊經歷。然而,從創作完成到最終出版,這部作品經歷了漫長的六年時間。

在這段等待出版的過程中,《墨西哥女孩》(The Mexican Girl)這一章節於1955年冬季在享有盛譽的《巴黎評論》上發表。這個章節講述了主人公薩爾·帕拉迪斯(即凱魯亞克的化身)在加州邂逅一位名叫特里的墨西哥女孩的故事。通過對這段跨越族裔的愛情,以及加州農業區的生活圖景,凱魯亞克展現了戰後美國社會的底層生活,也體現了他對自由、漂泊與人性的思考。這個章節的發表,既是對即將出版的《在路上》的預熱,也是作家在等待出版過程中不得不做出的妥協與嘗試。

當《在路上》最終於1957年由維京出版社推出時,原稿經過了大量修改,包括添加段落分隔、更改人物真實姓名、刪減敏感內容等。而這個發表在《巴黎評論》上的版本,某種程度上保留了更多原始創作的特點,是理解凱魯亞克寫作風格的重要參照。它不僅展現了作家獨特的自發性寫作方式,也反映了50年代美國主流出版界對實驗性文學的態度,以及作家在藝術追求和商業出版之間的平衡。

這個章節的發表史,某種程度上也象征了垮掉派文學從邊緣到被接納的過程。從《巴黎評論》這樣的高級文學雜志對它的認可,到最終以修改後的形式成為暢銷書,展現了戰後美國文學和文化的變遷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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