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評論》短篇小說 | 阿達妮婭·石卜力《偽裝》

康德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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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與正在發生的事情並無關聯。大雨傾瀉之下,塵土終究無法逃脫化為泥濘的命運。雨水拍打在地表,卷起褐色的水滴,一旦車輪略微向路邊靠攏,讓其他車輛通過,這些飛濺的泥點就四散噴射。有些水滴砸到擋風玻璃上,留下橢圓形的小斑點,直到雨刷一揮而過,才將它們大多抹去。可雨刷卻無法擦去玻璃內側因兩名乘客呼吸而凝結的霧氣,使得車外公路兩側被雨水浸透的泥濘地塊、飽含雨水的田野和平原、墨綠色的山丘及其濕漉漉的樹木,都在這淅瀝的雨幕中變成了一片色彩斑斕、卻又愈發模糊的景象。

外面很冷,不過車內似乎稍稍好些,儀表台上放著一條庫菲耶(kufiyya),它盤曲著,看上去像隨時要出擊的蛇。駕駛座上的那只手時不時伸過來,拿起庫菲耶擦拭一下前擋風玻璃內側,能擦到的地方就擦一擦。但依然有一小片霧氣依附在乘客面前的玻璃上,蜿蜒於她面前,使她的視線只能追逐遠處混沌的地平線——那些田野、平原和山丘皆在彼此融合。

這些田野、平原、山丘無視乘客的凝視,只管貪婪地吮吸這場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自上個冬天以來,這片土地就幾乎沒有得到雨水滋潤,頂多在春天或深秋下過一兩場雷陣雨。誰也說不清為何雨水會長期缺席,但雨的缺失往往讓他們焦慮。大地幹涸,表層龜裂,土壤板結,一年來的僅有水分都被它所滋養的各種樹木與植物耗盡,尤其是杏樹和橄欖樹,它們占據了多半的平原和山丘。經過冬日休眠,杏樹那光禿禿的褐色枝條上,如今正迎來淋雨的時刻,它們先會綻出幾片深綠的新芽,接著粉紅花苞出現,卻很快轉白,然後一陣勁風掃過,花瓣被撕扯離開花萼,旋轉墜落,覆在樹下的地面上,鋪就一層淡白色的花毯。隨後,那些方才失去花瓣的花萼里,就會生出小小的、帶點絨毛且略帶紫色的果實,漸漸轉綠,長至如小石子般大小,正好可以用來投擲,驅趕某些潛在威脅。夏天到來時,果實外面的青殼開始變黃、變脆並裂開,顯露出里面的杏仁殼。隨著暑氣漸濃,杏子會自行落下,或只需晃動枝幹便紛紛掉落。杏樹的葉子也逐漸幹枯,有的在秋風到來前就已飄落,最後等到秋風一掃而空,只剩孤零零的枝條,裸露在空中。相比之下,橄欖樹一年四季都變化不大,從不雕落葉子,常年讓低矮的山丘保持那帶點藍調的綠色。藏在葉片之間的橄欖果實,往往經過數月才緩慢生長,到秋末會有少部分由綠轉黑,但大多數就潛藏在枝葉深處。有時,在幹旱季節里,還能在這片林地中看到被連根拔起的樹穴空洞。

現下,這片已成爛泥的棕褐色平原所種植的作物,往往會隨年份、年代乃至世紀更替而改變。這樣既讓土壤在一種作物中耗盡養分後得以輪休,也與局勢每況愈下、土地所有權頻繁更叠有關。每逢春天,平原上會呈現出不同形態、不同層次的綠色——從小麥那種柔和的青綠,到蠶豆那頑強的深綠,微微卷曲的豆葉間藏著小白花;也可能是高挑而花色高調的向日葵,黃色的花盤隨綠色莖稈漸漸消逝;或是那初時鮮嫩碧綠、花瓣淡黃的棉株——那黃花只持續一兩天,就會變深,轉紅,再變紫,最終幹枯落下,兩個月後,白花般的棉絮裹著褐色的幹莖出現……如此一季接一季,不同層次的綠色在田間奔湧,大地被染得花團錦簇。有時也會有前一年殘留下來的植株,或是一些野生植物,從地塊邊緣冒出。等到秋收完畢,這些田地又會變成金黃色的稭稈之海,接著經過翻耕,犁出一堆堆幹硬的土壟,裸露著幹根。此刻,大雨再度降臨,正如現在般將那些根沖得松動,又把泥土慢慢沖散。

忽然,司機對身旁的乘客說了句什麽,但她沒聽清。她把注意力從外邊的模糊世界收回,看向他。因為驟然看清他的神情,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慌。她讓他再重覆一遍。他告訴她要把庫菲耶拿下來。她再次追問,他又囑咐她把庫菲耶拿下來。她一時不解,便問為何要這樣做。司機不耐煩地重覆那句話,語帶急促,叫她把庫菲耶拿下來——就這麽做便是。但她還是想知道為什麽。

正是這種言語的簡短和強硬讓她最厭惡——他往往言簡意賅,可隨時可能爆發出沒有任何緩沖的怒火,把她徹底吞沒。於是她又問了一遍,這次帶著些許倔強。他壓低聲音,隱忍著怒氣解釋說,前面有一個流動檢查站。她借著車窗向四周張望,卻只見雨中的褐、灰、綠混成一團,哪里有檢查站的影子?她問那檢查站到底在哪兒,他卻牙關緊咬,似乎不是因為冷,語速急促地說就在前方路中央。她努力凝神望去,似乎在廣闊的黑色路面上看到一抹綠色一閃而過,但還是不理解他為何非要她把庫菲耶拿下來。她再次追問理由,他的牙關抖動得越發明顯,直接吼道:“把庫菲耶拿下來,別再問了!”車子繼續前行,絲毫不管車內的爭執,直到車窗外那五彩斑駁的世界被幾個站在公路正中的士兵所打斷——他們已經架設了一個臨時檢查站。其中一名士兵揮手示意司機減速並停車。她這才匆忙照哥哥的吩咐,拿起儀表台上的庫菲耶,塞到駕駛座下。可那時,哥哥卻突然氣嘟嘟地說不用這樣做了,讓她別管了。因為幾個士兵已經走近,其中一個讓他搖下車窗;他只得照做。士兵說了些什麽,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強行把某種抱怨吞進肚里,只見他將身子往右側微轉,從後褲袋掏出錢包,翻出身份證,又打開副駕前方的儲物箱,拿出一個塑料夾袋,里頭夾著些折疊文件。他把這些都遞給士兵。對方略作翻看,又走回去和同伴一起審視那份文件與身份證,並用對講機在雨中懶洋洋地通話,而此時的雨已經減弱成毛毛雨。

車里陷入沈默。寒風從敞開的車窗灌進來,慢慢抹去了右側擋風玻璃上方因熱氣凝結的霧。那名士兵終於帶著證件和文件回來,司機啟動車子,但士兵卻忽然舉起濕漉漉的紙張示意,司機只得又關掉引擎。士兵讓他下車,跟著走到路邊,繼續問話。她依舊坐在車內,只能看見哥哥與那幾個士兵的輪廓,以及零星幾句聽不懂的話。她與哥哥年齡相差懸殊,她還沒開始學希伯來語,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很快,哥哥回到車里,看到她因寒冷而瑟瑟發抖,便關上車窗,發動引擎,重新上路。遠處的天幕陰沈,雲層彼此碰撞,將原先尚有的亮色盡數吞沒,變成一種泡騰般的灰色,預示著更多的雨水即將灑落。果不其然,雨又下了起來。或許這兩兄妹並沒注意到此前雨曾短暫停歇,在同士兵周旋的時刻,他們的注意力都被占據了。可是大地清楚自己已經吸飽了水,無法再接納更多雨滴。那些傾注下來的雨,匯成奔騰的洪流,從山丘和巨石上沖刷而過,也拍打著汽車、房頂和街道,一股腦流進這片泥濘的沼澤。汽車拐進一條狹窄的支路,在雨幕中獨自前行,駛向那堆積在天際的雲層。穿行雲霧之後,呈現在車燈前的,是一條荒無人煙的街道,兩旁立著簡陋的房屋,門窗緊閉,灰色潮濕的墻上用綠色、紅色、黑色的油漆潦草寫下各種標語——筆畫歪斜,好似在逃離自己拼湊出的字句,卻又帶著一種特殊的美感。諸如“打倒占領”、“莊嚴自由的巴勒斯坦”、“起義萬歲”、“革命直到勝利”、“還自由給自由的囚徒”、“黑……”突然,從房屋縫隙間沖出一群戴著面罩的年輕人,手持石塊和木棍,朝汽車奔來。哥哥立刻停車,整個身子往下縮,第一塊石頭已經砸在車頂。她則坐在座位上,看著四下里發生的一切,臉上寫滿驚愕。哥哥從座位底下抓起什麽東西,那些年輕人又用木棍猛擊車後備廂。他打開車門跳下,揮舞那條庫菲耶,年輕人立刻停住,手中的石頭和木棍懸在半空。轉瞬之間,他們便像被街道與雲層一同吞噬了,消失無蹤,一切恢覆死一般的寂靜。

哥哥繞車檢查被石塊和木棍留下的凹痕和劃痕,而她留在車內,盯著方才“吞沒”那群青年的房屋墻壁,不見任何蹤跡。只剩那些標語還在墻上。她繼續看過去,“黑豹”、“紅鷹”……其中“紅鷹”這個詞的一部分被一棵杏樹斜遮住了些。那杏樹枝幹呈灰色,末梢延伸出褐色、還在滴水的纖細枝條,水珠忽疏忽密地落下來。此時有一群鳥盤旋著回來,似乎因為雨徹底停了,便落在那片小小的廣場上或積水窪里。它們把喙或翅膀伸進水里,甩落沾濕的羽毛,又飛回杏樹的枝頭,聚在一起。她正看著這群鳥兒矜持又急促的舉動,忽然注意到樹上掉下一個棕褐色的大杏仁似的東西,落在樹幹周圍那片剛冒頭的青綠野草旁。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枚“杏仁”,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感覺它似乎光滑異常,還像是稍微挪動了。當她盯得更久,發現它比想象中更偏綠一些,或者說,似乎正在從綠變褐。再瞇起眼仔細看,就隱約能分辨出那東西還長了一條尾巴。哥哥檢查完車身,打開駕駛座門,把庫菲耶又丟回到儀表台上,隨後坐進駕駛位。就在那一瞬,她僵在座位上,因為那只落在杏樹根部荒草旁的變色龍,正緩緩轉動腦袋,看向她,然後輕輕眨了眨眼。

阿達妮婭·石卜力(Adania Shibli)

巴勒斯坦作家,以其精緻且富有詩意的敘事風格而聞名。她的作品常探索身份、記憶與歷史的交織,尤其聚焦於巴勒斯坦的政治與文化處境。石卜力擅長用簡潔而充滿象徵性的語言,描繪個體在壓迫與衝突中的微妙情感與生命狀態。代表作包括《一件簡單的藍色外套》(Minor Detail),該書通過兩段平行故事探討個人經驗與集體創傷之間的關係,贏得國際文壇的廣泛讚譽。石卜力的寫作將政治、哲學與人性深刻融合,成為當代巴勒斯坦文學的重要聲音之一。

發表於《巴黎評論》2024年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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